想到这里,贺九如有点感动,虽然怪怪的,但还是感动……
他连连叹气,走到现在,宝贝货车被埋在小巷里,不敢回去取,同行的伙伴也被当作可以随意贩卖的奴隶,跟条发霉的咸肉似的倒挂在高台上……自己孑然一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助。
正在失魂落魄之际,旁边的小摊上响起一道声音。
“孩子,别在那傻站着了,来这儿坐着歇歇吧。”
贺九如转头一看,一个眉发皆白,长得如人参般的婆婆朝他连连招手,贺九如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婆婆点一点头。
他犹豫一下,还是挤到摊子前,见锅内白雾翻涌,蒸着扑鼻清香的汤羹。婆婆一边擀面,一边道:“我就不请你喝汤了,你心里要有数,也别吃鬼市上的东西。”
贺九如坐下来,低声道:“谢谢老人家。敢问老人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婆婆舀了一碗汤,递给旁边的鬼灵,不紧不慢地道:“并非人世,而是鬼神灵体的暂居地。从前它没有管束,大家其乐融融,只把这儿当成个做买卖的地方,自打它有了监管人,很多事都变了。”
“监管人?”贺九如问。
“挑灯照破胭脂井,望见前朝堕月人。”旁边不知名的鬼灵低声道,“掌灯娥。”
“三百掌灯宫娥,”婆婆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可曾见过她们了?没见过,抬眼看看街边,可不到处都是她们的模样?”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想起坟老人哀叫的那声“宫娥”,一滴冷汗不由从额角落下。
“呃,”他说,“请问这‘三百掌灯娥’到底是……”
“三百个残念不消,又狠毒厉害的小丫头,同心同体,倚仗着福生寿海的大仙宫。”婆婆收回碗,语气似有讥嘲道,“平日里,第一喜欢分散到各处,玩弄误入此地的生魂;第二喜欢苛捐杂税,敲骨吸髓——倒是跟生前的旧主学了个十成十;第三喜欢华妆珠玉,出行时必然煊煊赫赫,照夜燃灯。”
说话间,只听身后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撞响,一队铠甲锵然的骑兵横冲直闯,踏过各式鬼灵的头顶,骨手一扬,将通缉令撒得遍天飞扬。
“有没有见过这个生魂?!”
“见此魂者,上报必有重赏!”
“抬头起让我看看!”
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一张白纸恰好飞到贺九如旁边,他看了眼,一口气差点从鼻孔里呛出去。
怎么还有会动的通缉令!
真的,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上头的人像活灵活现,四肢衣饰齐备,惊慌急忙地在纸上奔跑——倘若描绘的不是他本人,这该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儿。
下头还依稀印着几行小字,什么“打伤宫娥,十恶不赦之罪”……
贺九如蹦起来,下意识就想往桌子底下钻,但婆婆的手比他还要快,“哐当”一下,便把他的脸按在了一盆面粉中间。
“你是什么人?抬头!”
鬼兵到得跟前,勒令贺九如露脸,婆婆不动声色,把他的头抓起来。
“一只贪吃鬼罢了,”婆婆轻描淡写地道,“不劳几位费心。”
鬼兵似乎颇为忌惮这长得如人参一般的婆婆,视线在贺九如面目全非的脸上转了一圈,便一言不发地纵马离开,自去别处查看。
“已经走远了,”婆婆说,“你的脸不必擦,就这么着吧。”
贺九如喷出两道面粉,再把眼睫毛上的抹干净,他知道,自己这就算躲过一劫了,缓过劲儿来,连忙道:“谢……谢谢!”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嘛。”婆婆端详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瞧着你,总觉得不似凡人……这样好了,给你指条明路,沿着这条街,你可去到六库泉府,那是鬼神掌管财帛的去处。凡是前世行善,积有余德,或是今世家人提前备好阴司钱钞的,都能提出一笔嚼用来,用这个去救你的朋友,我想应当绰绰有余。”
得了指路,贺九如欢喜不限,连连道谢,婆婆又叮嘱道:“掌灯娥睚眦必报,如今你打伤了一个,余下两百九十九个都要来找你的麻烦,捞出你的朋友,你们须得尽快离开鬼市,不可在此地久留。”
贺九如立刻应承下来,顶着张白生生的面粉脸,他赶忙跑向婆婆口中的“六库泉府”,指望着能提点阴司金纸出来。
老贺是不指望了,货郎是个风餐露宿的行当,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哪里有余力去提前准备什么阴司钱钞?只是不知道我的前世算不算好人,有没有积攒下多余的功德……
他一面想,一面忐忑地混进鬼怪的队伍,进到大厅,来不及看周边奇煌的装饰,便被推到一名形似大嘴青蛙的鬼差身前。
翻开着手里的记名簿,鬼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张嘴漏勺似的宽阔。
“姓名?”鬼差懒洋洋地问,牠坐着,贺九如只能躬腰站着。
“回官爷,”贺九如已是习惯了这些官差的做派,也不恼,只笑道,“我叫贺九如,越州祁县人。”
“干什么来的?”
“我,我来提钱,”贺九如掩盖着心虚,“我想提十万……十万阴司金纸。”
鬼差瞪起溜圆的眼球,喝问道:“你真有钱?想着来碰运气,看自己前世是不是什么大善人,家里亲戚有没有给自己烧纸的鬼可太多了,多得能排到我姥姥家去!我可告诉你,要是你账上没钱,却来这儿消遣我,我一定要人拿鞭子把你抽得半死,明白吗?”
贺九如将心一横,不管了,赌一把!牠真要抽我,大不了我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