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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553)

天子失踪了。

自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年轻而仁慈的帝王。由此衍生出的诸多流言蜚语里,有人说皇帝就是那条黑龙,有人说黑龙吃掉了皇帝,还有人说,那不是龙,那是一头最恶的妖魔,它带走皇帝,乃是出于私情。

事实究竟如何,最接近真相的总管唯有三缄其口,将它深埋心底。他知道,无论怎样也好,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更有他曾经的主人。

“殷不寿!你是不是疯了,你、你怎么敢把我抓走?!”

“我就敢!我就抓!啊……!你打我?”

“你把我放回去!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那我现在让你把我放回去!”

“我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眼睛……红得跟鸡蛋一样!肿得比鸡蛋还大!……你又打我!”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贺九如傻眼了,他与殷不寿大闹一场,可妖魔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

“少了谁,世界都是一般的转,”殷不寿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地道,“但你再不走,就要被权欲场拖死了。全天下的人想做皇帝,你不是,你当不起。”

贺九如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他只是赌气,愤愤地转脸过去,不肯跟殷不寿讲话。

“以后,你就知道,”殷不寿说,“你错了,我对的。”

贺九如阴阳怪气地呛他:“错?朕是天子,朕何错之有啊?”

殷不寿盯着他看了半晌,把脸恢复过来,光彩夺目的一张祸水面,耳边摇晃着两滴血似的红宝石坠子,忽然凑过去道:“你是天子,那我算不算祸乱天下的宠妃?”

贺九如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顿时喷了:“啥?!”

“我想皇后不太好当,听说还要制衡后宫,我没那么好性,如果后宫里有人,我一口就吃了。”他居然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所以,还是宠妃适合我,对吧?”

对……对个头啊!

贺九如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怎么了。他索性把被子一卷,转身过去,闷闷地不吭气。

一月后,新帝趁乱继位,改换年号,为贺九如安了一个“仙去”的好听名声,三月后,皇帝失踪的风波便彻底平息。尽管事实非常残酷,然而殷不寿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少了谁,世界都是一样的转。

贺九如放下心来,开始小心翼翼地享受梦幻般的自由日子。各地天灾不断,殷不寿始终信守承诺,没有吃人。他不仅不吃人,更把贺九如喂胖了许多。

更多时候,他做了缺德事,遭了贺九如的打,他也只是一面气恨,一面冷着脸给贺九如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然,这个“冷脸”更是冷不了多久的,贺九如揉一揉他,再道个歉,殷不寿便很快又高兴起来了。

又过了几年,贺九如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许是当年的病根还未好全,此刻又复发出来,竟然药石罔顾。任凭殷不寿取来多么珍奇的仙草异花,仅仅只是吊着命而已。

贺九如看得很开,大约他本来就是活不长的命吧,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享有这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满足他行遍名山大川的心愿,这便足够了,几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天傍晚的黄昏时分,他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起来,煎熬多时的病体亦恢复了许多,于是他坐起来,对床边照看的殷不寿说了两句话。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难过啊。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我吃掉吧!”他笑着道,“不过,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喝凉凉的甜水。”

殷不寿定定地看着他,在灿烂的晚霞里,他的笑容比霞光本身更美好。

等他端着甜水回来,贺九如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妖魔没有心,更不会爱,但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一万次死亡加起来更烈。

殷不寿挖了一座坟墓,要把人放下去的时候,他顿住了。

他看看墓穴,再看看人恬然犹如睡去的面庞,只迟滞了刹那间,他整个地吃掉了人。

然后,他坐在墓穴旁边,呆呆的,动也不动。春去夏至,寒来暑往,他是守墓的雕塑,抑或他就是墓碑本身,身上盖满落叶,灰尘和大雪。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一日的夜晚,殷不寿从漫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月光,美如海天倒悬,仿佛世上逝去的众灵都回到尘间,星星在大地上燃烧。

“我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很疼。”妖魔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再疼了。”

他闭上眼睛,身体散如尘埃,与墓土混合在一处,无法分清。

晨曦拂过山岗,万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新一年的春天到了。两道一黑一白,游走追逐的光团再度升上天空,投入一览无遗的平滑苍穹。

·

深秋,落叶瑟瑟。

“听说了吗?贺少爷又生病啦!”

“又生病了?病秧子也没办法……那他怕是不能去祠堂了吧?”

“谁知道呢,这都是命啊。”

贺九如坐靠在床上,耳听着仆役的说话声远远飘过来,再远远地飘过去——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听见吗?不过,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和地位,这个宅邸里,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把他看在眼里。

“少爷,喝药吧。”仆人把碗递给他,面上的表情木木的,似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贺九如接过来,喝了这碗苦药,强忍着不咳,艰难道:“多谢你了。”

仆人一语不发,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门,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浸透了病气的地方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