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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564)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