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会死啊。”六号坦然地回答,“我会投身大海,在海水里降解、溶化,变成无意识的碎肉。而我的身体,将成为埋葬你的棺椁。”
徐久的心头剧烈发颤。
六号的誓言含着那么多残酷的东西……假使将来他和其他人一样抛弃了自己,徐久也绝不会怪罪他负心寡义,因为在这一刻,他如此坦荡自然地剖白了一颗非人的心,捧出一汪赤血,并且烫得徐久浑身发抖,不能出声。
“我们走吧。”六号抚摸他的鬓发,露出专注的笑容,“我们去见识过山车,去看星星,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好……”徐久说,“你的愿望,我也会帮你实现。”
徐久随便收拾了行李,在这里工作了几年,他却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看来看去,最后只收拾出两套御寒的衣物,一些零零碎碎的毛巾、牙刷牙杯什么的。
临走前,他利用尤恩博士的尸体,以及时夜生的人类DNA,还是启动了极地站的自毁程度。只不过,他将时间定在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他敦促六号放了那些厨房的工作人员,自己又打包了些路上吃的食物。说来也奇怪,自打他从那张奇怪的床上醒来,就好像拥有了使不完的精力,饥饿和疲惫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徐久换好衣服,六号帮他穿好袜子和鞋子,一人一水母结伴出行。徐久带好护目镜,身后背着一个小背包,牵着水母的一根口腕,就像牵着一个过于巨大的,悬浮在头顶的热气球,站在抬头望不到顶的隧道口。
“开门吧。”徐久深吸一口气,说。
伴随轰鸣的震响,地底隧道的大门缓缓洞开,刺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没有哪辆运输车有能力承担他和六号共同的重量,但徐久一点都不在乎,他牵着水母的口腕,十分珍惜地行走在隧道的铁轨上。这条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已经心心念念了十多年。
“我们要从哪个方向出发?”徐久兴致勃勃地问。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远方的远方仍然有数不尽的远方,世界之大,全在徐久的脚下,凭他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往海边,”六号提议,“海里有好吃的,还能找到人类的船,搭顺风车。”
徐久笑得见牙不见眼,重重点头:“好!”
水母把他举起来,高高地顶在头上,然后迅疾地在隧道里横冲直闯,宛如天底下最美丽,也最可怕的高速列车。强劲的风声穿梭在徐久耳边,他尽情地大声喊叫,接着又大笑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水母用口腕严严实实地包住徐久,好不让那钢刀般彻骨的寒风吹到人类脆弱的皮肤上。
不过,水母透明的表皮,仍然可以让他清晰无虞地看到外界的一切景象。
他们冲出隧道的同时,眼前光芒大放,但迎接徐久的,却不是耀目的阳光,而是绚丽的极光。
徐久睁大眼睛,瞬间失语。
南极的极夜已经到来,但混沌的天穹之上,玫瑰与海蓝、霞紫的光带相互交织,美而无理地横亘了整个世界,犹如天神抹下的手印,沉浮在神龛一般灿烂的星海当中。
雪原广袤寂寞,冰川万年无声,浩大的狂风在世界的尽头纵情呼啸,将冻原吹得光洁,将无瑕的雪尘吹拂出神秘的,变幻莫测的图案。极光照耀着他和六号,也只照耀着他和六号。
徐久哭了。
在长夜、雪原、冰川,以及光辉灿烂,一千一万年也不曾褪色的极光之下,他抱着六号的一根口腕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到喉咙沙哑。
徐久的人生迟滞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一刻拉开序幕,向他展示出盛大的世界,以及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徐久:*大哭,因为自己的人生太凄惨,又太奇妙*我出去之后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要到很多很多地方玩!*一秒钟之内制定出一百万个计划*
巨大水母:*严肃认真地做笔记,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实现这些计划*好的没有问题,立刻执行!
徐久:*玩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但是这一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巨大水母身上*
巨大水母:*十分幸福,也跟着人类沉沉睡去*
第32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十二)
2045年3月,坎昆。
查尔斯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从悬浮车上吃力地踱步下来,今天是他的锻炼日。在自家的花园门口,他遇到了那位神秘的,新搬来的邻居。
邻居看起来非常年轻,差不多就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新生,样貌倒是文雅秀气。漆黑的短发,皮肤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眉毛和眼睛都像是墨水描画,看人的时候,就显得目光格外幽深。
查尔斯所在的住宅区依山傍水,汇聚着各式各样的社会名流、上层富豪,可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青年这般神秘。他刚刚搬来的时候,出于好奇,许多人打探过他的身份,但最终都一无所获,大家至今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徐久,还有他现在在本地最大的商超里担任试吃员的职务。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和妻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不是开玩笑吧?”
查尔斯是本市知名的油画经销商,他的妻子苏珊也颇有家资,他们的房产前后打点了上百万欧元,才装修得尽善尽美,得以扬眉吐气地傲视左邻右舍。但这个身份未知的青年一搬进来,立刻就成了周围人的热门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