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假(94)
或许现今全然忘记了这痛楚,某天毛线条勾到记忆的挂钩,又要旧病复发了。
李莱尔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会介意,小时候你们根本不敢面对,真实的我和你们心目中的我……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我知道你们试图去接受了,只是我还是会很难过。”
陈明河扶在眼镜框上的手顿住了,良久,向上抬起另一只手将眼镜摘下来,借套在身上的衬衣擦并不模糊的镜片。
“对不起……莱尔。”
莱尔。莱尔。莱尔。
liar,liar,liar.
李莱尔不由自主地全身发紧,手心里冒出冷汗,她把恶心的反应从头至尾、从小到大都藏得很好,她从心底就讨厌这个名字,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个假人一样。
陈明河向她道歉了,这道歉到底还是不够丰满了,她胸口大洞呼呼地敞着风,远比陈明河的道歉尺寸还要大几圈。
这还不够。
她更想要另一位的承认,然而究竟是不能的。
李斯萍已经死了。
“阿香说她约你去外面走走,是刚刚进来说的。”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总会默契地互递台阶,而李莱尔习从地抬腿走下去,不是多么善解人意,她只有这个选项。
抄在口袋里的手机响铃,她找个借口结束对话,跨出门翻看手机。她和时崇刚在一起,时崇恨不得像新衣服上的吊牌般挂在她身上,问说晚上两个人在公寓见面怎么样。
李莱尔很快打个好字要发过去,最后还是停住了,想着和阿香见完面再回复,聊些别的内容也不至于被中途打断,复将手机插回口袋。
“小莱。”
李莱尔没走几步,便有只手亲昵搭在她肩膀上,回头一看,阿香刚好就站在身旁。
“你今天早上怎么突然有空了,占用你的一点时间啦。”
“说吧,下午就要回公司忙活了。”李莱尔主动去牵住阿香的手,两个人还和小时候那样肩膀挨着肩膀。
“过完这个月,我打算离开绣坊去外面试试。”
李莱尔的手指僵硬了,卡在阿香的指缝间,她愣住,脸仿佛被按住不动,唯独一双眼珠还在缓慢地旋转,思虑行驶在盘山公路般的肚肠,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己字形的弯道。
“是我们之前说的互相嫉妒的原因?”
“你从小到大都很聪明。”阿香微笑着低下头,“所以我才学着你,跟在你后面。”
这话分明说反了,李莱尔找不到理由去辩驳了,阿香去意已决,改变不了。早些时候绣坊刚兴时,不少熟悉的绣坊老板对着她这样经验颇薄的小辈叮嘱,做生意可千万跟朋友一起。她听在心里,也知道这道理。
阿香不是往常朋友,是一块长大,受过苦挨过骂的家人了。她不将携香划进算计里面。更何况,她总有愧于阿香,这绣坊也有阿香张罗的时候,但因她是李斯萍的女儿,那份功劳却被冠到她头上了。李莱尔私下里少不了和别人解释这些成绩的真正主人。对于阿香,她总是,感激、惭愧多于一切。
“你本来出彩,去哪发展一定能更好。”
飞来的一根手指戳了戳李莱尔的脸颊,阿香说,“别丧气,不是以后不见面了,只是我想走一条自己的路,总不能一辈子靠你解决我爸,一辈子跟在你后面吧。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和你是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用抱愧、不用自卑,共同发光。”
这些话在李莱尔记忆里萦回,一直到下午办完临行前的工作,天色已晚了。她从公司出来,照往日绕过那喷泉水景,鬼使神差地低头往泉眼看,极细极细的水柱缕噗啦噗啦射向水池,水面里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颤颤巍巍地抖动。她对着水池里面的李莱尔默默说,还是自己一个人了,周已晴现在处于争家产的冲刺阶段了,阿香也要寻找其他方向。
好像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她有些难过,也不做任何挽留,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
调出轿车,她往时崇的现今的住所行驶,两边的树木被风撕成扭曲的纸条状,左右窗户交汇的风刚好穿过她的心,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空落落的,唯有一连串叮叮铛铛的碎响,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那是钩在车顶上的一吊挂饰,红线绳穿过白玉雕成玲珑兔子,光线下看剔透极了,兔子脚边垂下声音清透的小铜铃,尾穗在半空中左右扫动,附着其上碎宝石闪烁着。那是时崇硬塞给李莱尔的,说特别配她。
李莱尔收下后就系在车上没管,当天晚上刷到之前合作过的珠宝玉器友商讯息,专做私人定制的,这么小的东西底价竟然要十几万,瞬间哑然。
叮当叮当叮当的第三声。
她突然记起自己还没回复时崇消息,现在亡羊补牢也有点过晚了。着急没用,她继续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下了车才看消息。
时崇在第一句话原先的基础上再补了两句问句,后面还打了两三个未接的电话。因她开会中途将手机静音,回来忙着批文件忘记打开开关而错过了。
把车子停好,李莱尔循着上回的记忆兜兜转转到了时崇家门口,她也拿不准到底他在不在,总归是要来的,按门铃按了第三声,站在原地等了几秒都听不见门后的动静,干脆离开,身后传来把手锁齿松动的声音。时崇开了门转身就进去了,只留了背影给李莱尔,故意跟她怄气。
李莱尔换了拖鞋跟在时崇背后步入厨房,拐过弯角。
一个高大的身影扑过来将她按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