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月(169)
林西月早知道,他愿意俯身向下靠拢她的时候,他才是近的。
哪天他不想这么做,不肯放下身段了,她只有仰望他的份。
他们的关系从来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郑云州要是就此罢休,她死缠烂打也没有用,何况她还做不到那份上。
林西月忽然觉得,在同郑云州和好这件事上,自己有点盲目自信了。
她坐回原处,神色紧张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阴沉的目光。
“背半个小时......”
郑云州搭着腿,像听了个专为他营造的笑话,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有必要费那么多事吗?”
林西月没听明白:“您什么意思?”
郑云州看着她,灰心丧气地笑,笑得眼眶都泛红:“你有什么要办的,就尽管说出来,反正林律师最擅长的,不就是哄我骗我吗?”
哄他骗他。
郑云州用上了这么严重的控诉。
他还在认为,她过去都是在哄他骗他。
林西月的唇角缓缓地扬起,露出个笑容,有嘲讽的意味。
她把画盒放到一边:“郑云州,你真的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
“也许有那么两句真的吧。”郑云州注视着她说,“都是假话,你天天说也没劲。”
林西月张了张唇,她还没开口,就看见郑云州站了起来。
他踱步到窗边,手侧插在西裤口袋里,温声道:“但那不是你造成的。林西月,以前我不懂,明明我已经这么爱你了,你却坚持认为,我们的关系不对等。你知道我听见这句话在想什么?”
林西月的牙齿忽然打起了架。
她的脸颊在抖,因为郑云州的这句——我这么爱你。
原来他不是摆脸色给她看,是在做艰难而深刻的反省。
林西月的目光追随着他,落在后背挺括的衬衫衣料上:“你在想什么?”
郑云州笔直站着,他始终望着地底下凝结成一点黄绿的梧桐,说:“我想,你讲得一点错都没有,但要说不对等,要委屈要喊冤,也应该是我,哪里轮得到你呢?因为我才是付出最多爱的人,你根本没有,你只会看着我发疯。”
她急着说出事实:“郑云州,你不知道,我......”
“不要打断我,让我讲完。”郑云州强势地抬了抬手,“你去宾大读书前说的那番话,我想了很多年,几乎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都要把你的指责在脑子里过一遍。你说的对,小西,在我们的这段.....姑且叫做恋爱的关系里,你比我实际负担的要多tຊ,多很多。“
“你知道的,我是个脾气很坏,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人,动不动就撂脸色,从小也不会写随和两个字,没学过怎么尊重别人,傲慢到了跋扈专横的地步。当年我喜欢你,也只会跟你讲条件,连问都没有问你的意思,就先拿你弟弟来逼迫你。”
“说得再严重一点,我是个爱无能的人,只会用权势来换取一点青睐,明明是我单方面地喜欢你,还要不可一世地站在这里,等着你主动来问询我。”
“在我身边那么久,一直小心地消解我的怒气、嫉妒和猜疑,哄着我高兴,你承受了这么多,的确很辛苦。换了我来当你,一天也忍不了。我们的关系存在权利差,这就是你说的不平等。后来我明白了,我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是没有资格美化自己的。”
“你也可以有你的愿景,也要去世界上其他地方走走,多接触几个人,才知道哪一种生活是适合你的。不能因为我走过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要求你也这么认为。”
他自顾自地剖白着,说了很多从来没说过的话。
西月坐在后头听,听得入了心,入了迷。
眼里汹涌而出的酸涩怎么都压不回去。
郑云州是很直接的,咄咄逼人,从不给其他人留脸面,生了气就更是。
但这番话说得情绪调谐,完全在匹配她的立场。
像把一颗阿片类药物递到了她口中,伴随着苦涩的汁液化开在喉咙里,产生了药理性的镇静,瞬间释放出大量的多巴胺。
她今天来,并没有化妆,但一双薄薄的眼皮泛着水红,睫毛早被泪水濡湿。
林西月极力克制着,小口地吸气,忍住不发出抽噎的声音,但眼泪越积越多,温吞地打湿她的裙面。
“好了,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郑云州这几天很忙,为了抽出这一个不被人打扰的下午,昨晚在集团加班到凌晨。
倒也不用准备,这些话他在心里酝酿得够久了。
林西月走了之后,他常睡在茶楼里那张他们厮磨过的长榻上,不因为柔软好睡,而是可以常常梦见她。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
有一个晚上,郑云州在夜里被吓得醒来,彻底暴露出这种慰藉的虚幻性。
他梦见林西月消失,自己发了疯一样冲出去找,梦中光阴如箭,回来时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只能扶着院子里那株梧桐,喘不上来气。
他找不到了她,世上已经没有这个人。
过去五年里,郑云州坐在暗室内抽烟,眼看着远方的天色渐渐明亮,他都以为,不会再有一个夜晚,像刚过去的那个一样,冗长又痛苦了。
但事实总是告诉他,下一个还要更难熬。
他就这么熬了五年多。
郑云州转身,看见她湿着眼睛望过来,乖巧的坐姿已经维持不住了,脚尖不安地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