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风月(37)
顾眇咳嗽着滚到了地上,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恰此时,门被撞开了,凌冽的北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吐血了?怎么那些墨锭你没有扔掉吗?”
顾眇没有理这个粗犷的声音,只气若游丝地开口:“尸体带来了吗?”
一个重物被扔在身边,他坐起身子去摸。
眉眼口鼻、身高体型,果然与睐儿十分相似。
“好。”
说了这个字后,他挪到贵妃椅旁,轻手将睐儿的外衣解下。
“把这个给尸体穿上。”
说罢,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到了睐儿身上。
最后在鬓角落下一吻,顾眇起身将竹筒递了出去。
“图纸在这里,睐儿都知道,你们走吧,”
而后,不等对方响应,他转身走到桌案前,他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见着他嘴角流出来的黑色液体,那名粗犷的大汉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
“不要多话了,他马上就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终于走远,顾眇将一室杂物都掼在地上,而后将剩余的酒泼了上去。
他抱着那具尸体,将蜡烛扔到了泼了酒的纸上。
肖启蛰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火光之中,顾眇与睐儿相拥在一起。
“肖启蛰!”顾眇嘶哑的怒吼。“我已作出你要的画,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说完,他将脸贴在睐儿的衣服衣服上,贪婪地嗅着其上的丹桂香。
“睐儿。”他心里想着,“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第22章
二十年后,一个被称为“琵琶绝手”的人天下闻名。
十余年间,他不断有新的琵琶曲传出,每一首皆可称得上旷世名作。
就在数月前,第十三首曲子问世,“琵琶绝手”传出话来,称此曲之后,再无他作。
还将这十三首曲子编为一本集子,就叫《行旅十三绝》。
此消息一经传出,登时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有无数个疑问亟待解答。
但这位琵琶绝手鲜少露面,几乎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更不要说寻找他的踪迹了。
*
除夕,京城,山间凉亭。
顾眇白衣素服坐在石凳上,手捧着琵琶望着眼前年年如一的梅花出神。
他又一次想起许文恪转交的顾眇的信,上面说,他总是在这里听自己练琵琶。
那封信很长,足有十几页,事无巨细地写了他从认识自己到决定返回为自己赎身的全部过程。
里面有很多事情他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许久以后,他才在记忆的夹缝里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如今,他又坐到这处凉亭,可那个会在山头大石旁殷切望着自己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日从竹筒系带中取出拼凑的信,读完里面的内容后,他便吐血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短短百余字的信他反复读了几个月,期间想要再游回去,却都被许文恪阻拦,最后怕他逃走,干脆就锁在房间里。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你的命是我兄弟给的,你必须替他活下去!”
许文恪恶狠狠地盯着他,目眦尽裂。
睐儿也不遑多让,怒骂:“凭什么?我问你他顾东望凭什么让我背上这么重的担子,他为什么要去死,他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死,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世上!”
然后,许文恪就将那封长信丢在了他身上。
总有十几日,他没有再发疯,而是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声不吭。
有那样一个人殷切而长久地爱过自己,在自己未曾明确知道被束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计划自己的逃离。
他舍了一条命,最后一刻留给自己的字句里却仍是小心翼翼。
他说,黄泉彼岸,花开灿烂,缓缓来寻。
昔年吴越王盼望妻子早日返回,去信之时却只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注1]”
顾眇在信末的的这十二字,分明存着期盼自己好好活着,又顾忌负担太重的意味。
隐约间,睐儿仿佛能听见那人魂魄附耳,柔声慰藉。
五年后,海上风云骤变,往日的太子卷土重来,扬言靖难。
又过了一年有余,皇帝换了个人做,他们这些滞留在外的人纷纷回到故土。
睐儿一面将顾眇生前的画作整理成册,托付给许文恪盯着刻印出版,一面背着竹筒、捧了琵琶去了那十二张画所在的地方。
每到一处,望着那陌生却又熟悉的山水,回忆起顾眇说的那些趣事,睐儿总觉在与他把臂同游一般。
眼前的景色与旧日脑海中的想象交织,混杂着那人的讲述,睐儿信手拨弄琴弦,妙曲天成。
十几年来,他走过了画上所有的地方,期间受邀见了罗尚一面,在皇宫的画院里见到了那幅山水画的真迹。
临别之际,罗尚给了他一个锦盒,打开一看,熟悉的笔触叫他几乎落下泪来。
顾眇仿了几十张这山水画,留在别院的与他一同湮灭在火中,带给常恒的被自己撕毁。
只有眼前这张被肖启蛰带走的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也尝打听过,但都没有消息,却不想今日再次见到。
睐儿哽咽道谢,携了这画随着商船去了一趟泰西,终于凑齐了《行旅十三绝》。
逆旅归来,他回到了这处凉亭。
拨弄琴弦,却发现自己已经再弹不出当日那些糜艳的曲子了。
尝试了几次都失败后,他将琵琶放下,取出放在竹筒中的画卷。
此去经年,纵使他用尽法子,画纸也依旧变得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