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暇赴死(7)

作者: 核融炉 阅读记录

「这些人,等你小学毕业了就会换一拨,初中毕业了又会换一拨,人的一生要换好几拨,只有真正重要的人才会留下来。不必太在意,现在有妈妈喜欢你就够了。」

母亲的目光很笃定,肩膀上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她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听不进去。

真正身处那个环境,想要不在意是很难的,我不是个洒脱的人。

一个学期过去后,我原本只是不爱说话,最后直接变得孤僻了。

向外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开始向内求。

上课时,我经常走神,经常在想假如父亲还在该有多好。

于是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那场发生在烟花仓库的爆炸事故。

或许是当年受了太大刺激,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我淡忘了当年的感觉,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但有一种感觉与日俱增,我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就发生在 1996 年的爆炸前与爆炸后。

我不断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不起来就越纠结,越要一直想,到最后都魔怔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写作业时,总能听到家里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好像哪里躲着人。

那声音既让我害怕,又让我好奇。我到处寻找声音来源,最后止步在我家地窖门口。

我家地窖是个很隐蔽的地方,我怀疑声音是从地窖出来的,可是我不敢打开那扇门。

我从小就害怕地窖,那里面很黑,是个幽闭的小空间,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那种地方只能用来储存食物,怎么可能躲着人呢?

我听着那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声音,终日惶惶不安。

母亲再一次发现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告知。

母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说我太封闭自己了,不能再想了,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放松一下心情。

母亲腿脚不便,没法带我出去玩。刚好那几天卢警察休假,她便拜托卢警察带我出去玩一天。

一天时间去不了远地方,卢警察只能带我到邻县爬爬山。邻县和我们县城一样都在山区,风景大差不差,但出去走走确实会放松很多。

回家后,我的情况就好转了。

我知道这种事很离奇,但我其实不愿意承认那是幻听。

某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些声音,有没有可能是父亲?

是父亲的幽灵,或者是……父亲其实没死?

当年那具焦尸被烧得面目不清,凭什么认定那就是父亲呢?

我把我的猜想告诉母亲,但母亲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你爸爸死了,被烟花炸死了。」母亲无情地说,「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困在过去。你最近神神叨叨的,就是因为一直在想这事吗?」

我低着头不言语。

「如果妈妈也像你一样,成天想爸爸,没有心思工作,自己欺骗自己,我们母女俩要怎么生存下去?阿洄,不准再想过去的事了,你必须专注自身,努力学习,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我也是个死脑筋,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妈妈,你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1996 年的那一夜太漫长,我曾以为天永远不会再亮了,父亲死了,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吧。

可天还是亮了,时间没有因父亲的离去而停留,照旧不慌不忙地继续流淌,一晃竟也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母亲做了几份工作,最后留在了烟花厂,每天都很辛苦;我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开心,现在成绩也开始下滑了。

父亲走后,生活即便能继续也是阴云不散的,就和外面的天空一样。

所以那件事怎么可能就这样过去呢?

母亲深深地看着我,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叹了口气。

「阿洄,日子还得过下去,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们家转的。」母亲沉声道,「你的眼睛要向前看,要努力学习,认真生活,爸爸在天上看见了才会觉得欣慰。等你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就会见识到更大的世界。你去看看西藏的雪山,去阿根廷看看大瀑布,或者北极极光什么的,你看到那些壮观的景象,就会知道人有多渺小。这个世界有它自己运转的规律,人死不能复生也是世界的规律。与宏大的世界相比,你那些天真的想法简直是微不足道,只能骗骗自己。」

我辩驳道:「你说的那些地方也不过是你从书上看来的,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凭什么就认定那些事情大,我的事情小呢?我不想关心世界的事,我只关心我们家的事。」

说完我不等母亲回答,就跑了出去。

跑到家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

看到母亲陷在黄昏的阴影里,沉着肩膀,很落寞的样子,于是又有些自责。

我知道母亲一人挑起养家的重担,每天跛着脚上流水线,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很辛苦,我也体谅她。

母亲每次教导我的话,也都很有道理。

但我不想就这样与过去作别。

这两年,我觉得母亲变了很多,和葬礼上小声反驳旁人的母亲不一样,和唯唯诺诺收下抚恤金的母亲不一样,和以前胆小柔弱依赖父亲的那个母亲更是完全不一样。

反而很像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样子。

或许失去了依靠,她又变回了更久以前的她自己。

她想离开这里,她渴望外面的世界。

她总会在工作之余看书、听收音机,通过各种有限的渠道了解外界。可她一个跛脚,又能走多远呢?

上一篇: 槐风 下一篇: 流星向她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