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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入蛇口 gb(180)

作者: 刀尾汤 阅读记录

多大点事呢!她羡慕他都来不及呢!

这些思绪在各人的心中嗡嗡地响着,从头顶蒸腾出来,混在风里,风也变得烦躁。

烦躁的风撞着聂云间的帐门,却始终被挡在外面。

旁人看不出聂云间有什么异常,他本身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年纪轻轻时就一副学究气的样子,给皇女们上课时她们会私底下叫他“好年轻一个老夫子”,他高兴不高兴都是那个样。

这几天他也还做着事,见着人,这副躯体还按照原本的轨迹运动着。

但只有聂云间自己清楚,他的魂魄已经不在这副躯壳里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帐篷的顶上,被什么东西悬吊着,仿佛是撞进蛛丝的一只飞虫,俯瞰着地下那个走来走去的身子。

那具身体和他有什么关系?它在做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无关紧要,反而这几个月里他才真做了先皇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放下吧,忘掉吧,不要去想吧,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去活着吧。头脑里有个声音絮絮地对他说,一圈一圈地勒紧他的喉咙。

穿着你的紫衣仍旧做那个所有人看破不说破的左相,然后脱掉它去作圣人的床上奴吧,其实你之前不也是这样吗?你现在只是清醒了而已!

你苦心保护着的羽毛和道德一点也不干净,你状元的位置来得一点也不清白,连跟着你的那些学生大概也在讥笑你是个格调端得极高的佞幸!你那时何必怕他们认出屏风后那个人是你?你在他们心中早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什么脸面再对朝政指指点点?

啐!爬过去!

在这蛛网一样越来越密的绝望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喃喃着。

可是寒魁人不能杀尽。那个声音微弱地说。

她们说要解陛下眼前烦忧,要保陛下十载二十载安乐,可那些失亲的孩子还会长大,还会变成满怀着恨和暴虐的兽。他们永远也不会放弃报复这个国家,纵使不毁灭它,也要让它一点点因为外患和积弊而衰弱。

寒魁人被屠杀了太多次,也屠杀过边陲太多次,这个方法没有用。纵使花更大的力气,他也得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轮得到你去想,你去说吗?”那恶意的声音问,“你要怎么说,你要脱了衣服趴在她腿上,咬着她的衣袖求她听听你吗?”

“你纵使说了,难道你就不是佞幸了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想不出来。

陆雁迹的信就是在这时候送来的。

那封信比连红和天家使者的信送来得慢很多,信封有些皱,送信人也满身尘土。看得出她寻这个人寻得艰难,信也送得艰难。和前两封被送来的信一样,这封信也是说朝中举子的事情的。

【敬启恩师台鉴:自恩师扈从銮驾已月余,春寒未解,北地霜重,伏惟钧安否?】

【月前阴雨晦暝,举子数人遭谗构陷,有司欲以乱党论罪。学生初闻之,五内沸然,几欲驰书以告恩师。然恐恩师焚心,乃强抑心绪,焚膏继晷遍查案牍。幸赖监国五殿下垂询,终辨明诬枉。诸生出诏狱时,皆向恩师府邸长揖涕泣。】

【学生暗室秉烛时,常觉案上刑书字字如刃。然每思恩师立朝,清正刚毅,为诸生蔽芾风雨,便如见寒夜悬星,虽荧荧之光,亦足照肝胆,不敢生怠惰之心。今唯望恩师保养自身,归来再主大局。学生再拜。】

她用的纸很差,毛笔字在上面晕开了许多,不得不靠近烛火才能看得清楚。

灯烛的光在纸上跳动,他似乎忽然就看到了陆雁迹那张脸。在那张脸后面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随着他的注目逐渐清晰。

恩师?

恩师!

那一双双眼睛金灿灿的,火光在里面欢快地起舞,年轻人们脸上尽是希冀,尽是赤诚,他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是啊,除去那些在他背后冷笑的人,除去那些议论纷纷的影子,还有一群学生是信着他的。他们不知道他羽毛上的污渍,不知道这个左相做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那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像望着沙地上一棵常青的树,像望着一个理想。

他把他们从市井间搜罗起来,嘱咐门房不许阻拦任何一个行卷的学子,无论那人多么拮据。

那时他想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时候,有一位知人善任的君主当政,这些年轻人不该被埋没在圣恩之外。自己这愚钝痴傻的老师搜集起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时至今日他们还在拿他当作榜样。

不 ,不……他们是很好的,他们是勇毅有为的,是自己……是自己……

一丝难以忍受的痒意从喉咙泛上来,聂云间挥开那张信纸捂嘴咳嗽,腥甜味一瞬间充溢了鼻腔。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桌上。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血迹,第二口血猝然从喉间涌出,在桌上炸出红色。

……

来传召的宫人觉得聂云间有些奇怪。

虽然来边境后圣人只夜召过聂相公一次,但他记得那时相公是什么样子。他那时衣衫整肃,姿态端方,好像是要去赴一场朝会。

可今天他一直微微低着头,眼睛也像是睁不开一样,让人不知道是该提醒他注意仪态,还是伸手扶一扶他。

宫人忍了忍,什么也没说,反正把他带到了送去圣人那里就算完成任务,何必管那么多。

聂云间有些看不清路。

他已经有几夜没有安睡了,白日里咯血抽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气。现在这么走着仿佛走在一片悬空的绢布上,哪里落脚都觉得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