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入蛇口 gb(216)
他吹熄了线香,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
“来吧,”杜玉颇说,“按个手印 ,然后回去,忘了今天的事情,好好哄哄那位殿下。等到她登基之后,你还有很多事要教她。”
那张帛书就放在许衡之眼前,这个一晚上都在呵斥,沉默,露出挣扎表情的男人注视着它,仍旧面如冰霜。
有那么一瞬间许衡之真觉得自己有可能接受杜玉颇的邀请,他每个字都说在他的心坎上。
他猜圣人是不会允许殿下给他名分的,自己对于那位君王,那位神来说心思太深,太难用,以至于招来厌恶。
他也的确觉得他的殿下值得那个位置,这么多年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他一直求的不就是这个?
太容易了,只要拿到国玺,就可以做到这一切。杜家是不可能上位的,就算为了避免北境勤王,他们也只能把五殿下推上皇位。
之后的一切都可以筹谋,都可以调度,阴谋家最喜欢做这种事。
……他本来应该喜欢做这种事。
但是殿下会恨他,殿下不愿意。所以他是个君子。
许衡之割破手指在帛书上落了一个印记,抬头露出今晚第一个假笑。
“这样便可以了吧?”他说,“那此后我们以何联络?”
出乎意料的是杜玉颇没有回答,蛇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许衡之的脸。
“啧。”他轻轻咋舌。
“哎,许学士,原本走到这一步了我不应该再自食其言,可实话实说,我们追到根上是同一种人。就算你答应了,按了血手印……”
“……我还是不信你。”
那条白蛇咧开嘴,露出一个情真意切,恶毒的微笑:“我觉得你一回去就会告密。所以今天叫你来说的所有话,不过是耍你罢了,你扣在我手里,皇女照样要听我的。”
随着这一声落下,院中忽然举起火来,刚刚杜玉颇让许衡之进去的屋里涌出十来个甲士,他们像是虫潮一样围了过来。
许衡之骤然抽出腰上礼剑:“你做梦!”
你做梦。他想。
殿下是龙雏,谁也成不了她的软肋。
……
远处有嘈杂声。
聂云间在树梢盘旋两圈,落在地上变回人形。自从绛山大祭之后,他就也染上了些非人的体质,逐渐领悟到怎么操纵这水鸟的身躯,不再在地上扑腾半天站不起身,也学会了如何自人化鸟,自鸟化人。
若是不当这个左相,倒是能去市井摆卦,天色一晚就化鹤飞去,当个神异的卦师。他自嘲地这么想。
鹤能听到的声音比人更远,还在天上时他就听到山下有鼓噪声夹杂着人声的怒吼,震得地面都开始抖动。
这不太对劲,从聂云间来绛山开始周围就是安静的,绛山民轻易不现身,山下人畏惧哪里做得不对触怒绛山君,山脚下总有一段距离少有人烟。
可刚刚听来,那声音就是从山脚处不远传来。
聂云间拨开树梢垂下的藤萝枝条,沿着被草半掩的石径走下来时,那群人还大剌剌地杵在那里。
这是一群劳役。
一般从民间征收来的劳役不应该这么狼狈。奴隶和俘虏充作的杂役衣不遮体,满身伤口,可原来是农民是工匠的劳役应该至少有整齐的衣服穿,有疲惫但不至于黯淡的眼睛。
但现在出现在聂云间眼前的这些人,甚至不如他在草原上看到的寒魁俘虏。
这些人的身上满是泥浆,手上脚上的还新鲜,腿上胳膊上的已经干结了,像是鳞片一样翘起来。偶尔有那么一两处皮肤上的干泥巴片掉落,就露出底下乌紫浮肿,涨得明铮铮的皮肤。
叫喊声不是他们发出来的,这群衣服上沾着泥水污血的人只是紧紧围靠在一起,攥住手中的镐头和棍棒,发出不像人的呜呜声。
叫喊声是他们面前的那群官兵发出来的。
站在最前面的是手握枪与矛的士兵,这些尖锐的东西明晃晃地指着它们,枪尖反射出来的光照亮了劳役们已经变得猩红的眼睛。
士兵后面是监工,那些拎着一头染成红色的棒子走来走去的人,这些人耸着肩膀却伸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被逼到死地的这群普通人。
他们手里的武器不值一提,站在那里简直是活的靶子,可他们的人太多了,每个人脸上都有癫狂的神色。这群监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发了疯——不过就是工期提前了一阵子,每天叫他们休息的时候少了一点,有几个人扛不住了倒在河道的淤泥里没爬起来罢了。
朝廷里传来说法,说是太史局里算出今年雨季要提前,叫底下的人督促着工期,不要等圣人班师回朝之后怪罪下来。那群看星星的人没说什么时候雨季来,也没说圣人什么时候班师,只能交给工部估计了一个时间。
工部估计完时间,传到州府就得比这个时间提前,传到河道上就得再提前。于是监工把人一遍遍地打落在沟渠里,强迫他们继续干活。
另外来传信的人,为了表示自己很重视陛下的工作而时不时来巡查的官员也需要招待打点,他们每来一次修渠的钱就少一些,没有办法,那分给这群劳役的柴火、遮雨布棚也得少一些。
——粮食?粮食你们得自己带!给国家做事居然还讨起饭吃了!
当劳役第一次暴动,并留下十来具尸首之后,他们突然疯了。
他们不哭也不咆哮咒骂,所有人都像是疯狗一样发出急促的呜呜声,他们打碎了几个监工的脑袋,推开栅栏,逃到了绛山边陲,在这里和官兵对峙。监工后面有个穿着六品官衣的人,他缩得最往后,嗓门也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