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细数那些过往之事,巨细无靡的阐述,就仿佛一切都还鲜明如昨。
天道的心守誓约让他无法遗忘,那些过去的人便铭刻在明尘上仙的灵魂深处,变成他生命的厚度,衍化成了一本书。
他记住了神州大陆上的一切,如高山,如大地,如墓碑,如镇石。
但也正是因此,当所有人都在朝着未来前进之时,唯独他的时间被迫停止。
宋从心微微偏着头,听着师尊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似有若无的水光在她眼中打转,最终却是如涟漪般淡去,没能凝聚成泪珠。
师尊。如果世间的命轨遵照着天书书定的结局行进,那背负着一切
、铭记着一切的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年的外门大比,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拉动了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的帷幕。诸多外门弟子于幽州身死,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决裂,仙凡之间隔阂愈深。持剑长老为此引咎辞位,狼子野心之人登上权力之座,那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借由魔患之事替换或拔除纯钧上人的班底,软刀子割肉一般地凌迟着内门。他以天下大义之名,将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送往无间地狱,却以此为荣,标榜着自己的功勋。
在那个黑暗而又绝望的故事里,内门没有令沧海、梁修、鹤吟、白庆等人的名字;曾经的“内门第一人”湛玄也只是浅浅地提及了一笔,道他在某一次妖兽之乱中失去了下落;身为分宗少宗的应如是行事越发偏激,隐隐走向了魔道;顶梁柱般的长老们疲于操劳,长者对晚辈的珍视与信任却反过来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终破镜难圆,往昔不复……
暗门高举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那些与他共同踏上众生道的人半道崩殂。于是最终,那条绝不该孤独的长路也仅剩他一人独行了。
在那至黑至暗的时刻,已经被封入神像中的师尊,又是作何感想呢?
当脏水泼在人神的身上,用的还是那般荒唐可笑的污名,他为何沉默缄语?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对尘世感到失望了?
或许他很清楚,到了那种境地,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会对自身的境遇感到悲喜,他将自己的时光停驻,是为了尘世能够继续前进,但世事不如人意,总是让人枉付。
宋从心持起茶杯抵在唇上,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首,偏头望着她。
天光拂照着明尘的侧脸,这个宛如坚城般的人神忽而便有了温暖的错觉。
宋从心伸手去抓师尊的手,明尘上仙也没有反抗,他只是依旧用那仿佛被天光化去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在长者看来还很年少的弟子收拢双手,将他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上。她阖眼,宛若祈祷。
“徒儿想为师尊种一处花海。”
——我想拂却尘寰的积雪,让青山永在。
第160章
事实证明,明尘上仙本人尊贵强大无所不能,跟他徒弟觉得他需要被保护是没有冲突的。
宋从心陪明尘上仙喝了几杯茶谈完心后,便依照惯例地来到室内的七弦琴旁坐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悟化为旋律,为明尘上仙拂了三首曲子。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宋从心,这师徒二人本身都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只不过明尘上仙是心有日月而道分明,宋从心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多数时候,无法直叙胸臆的师徒二人会选择琴曲或刀剑作为桥梁,以剑证心,以琴聆意。
修行至今,宋从心无论是琴技还是剑意都有了长足的进益。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完全抛开曲谱,只弹奏自己的心音。而在经历了幽州之乱后,宋从心所拥有的“六律调和”天赋已臻化境。当她的心音于琴弦之上跃动起舞时,她甚至能牵动一切智慧生灵的心绪,令其与之共鸣。
宋从心再现了自己那曾经唤起万千死灵回应的琴曲,她十指翻飞宛如振翅的蝶翼。即便没有催发灵力,她的剑也已写在了曲中。但与外表上的清微淡远、孤高自矜有所不同,宋从心的心音快而斑驳,如潇潇细雨般窸窣错落。
那股急而不躁的迫切始终与琴韵纠缠得难舍难离,但又好似与过往有所不同。待得三曲终了,宋从心抬头看向明尘,等待师长的一句评价。
“白衣惹尘土,只需心如故。”明尘上仙微微颔首,却没有斥责她总是如此“急功近利”,失了道家的宁静澹泊。
“为师知道徒儿心中恐怕还有许多疑窦未解,但有些事,终究需要拂雪自己寻觅求索。”
宋从心心中确实仍积压着许多困惑,这些尚未分明的谜题或许并不会阻碍她前进的脚步,但无疑会让她的前路蒙上了一层叆叇朦胧的云雾。她从不后悔在幽州之时将那身负咸临国师之名的恶道斩于剑下。但宋从心承认,在拔剑的那一瞬间,她有想过自己或许会遭受天道的责罚。
然而,没有。
如今,宋从心已经知道上清界与元黄天泾渭分明的天堑乃各方大能联手织就的“虚假之天”。但如果这个界限是虚假的,那《天景百条》真正的界限究竟是什么?为何五百年前前往永安的仙门弟子遭遇了天谴,而同样是杀了身负国运之人,她却没有得到“报应”呢?
明尘上仙不答,他只是抚了抚宋从心的发顶,像安慰一个被长辈为难以至于不得不独自面对难题的孩子一般。
他片字不提自己在幽州为她挡下的诘问与风雨,只是安静地看着孩子蹒跚学步,直到有一天能远行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