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酸楚,泛上灼热,但必须忍住不眨,否则睫毛就会被濡湿。
她的语气很平静:“你给的帮助总是那么点到为止,当我挂在悬崖边,不知道是继续痛苦地往上还是闭眼往下一跳时,你总看着,冷眼看着。只有我筋疲力尽中还想要向上,你才会伸出一只手。我说得对吗?假如我想就这么烂下去,偷懒下去,我的故事在你眼里就结束了。
“周景慧,一定受不了这种落差吧。你对人好起来那么好,又那么有钱,那么出众,谁不会沦陷于自己对你的那份特殊性呢?她确定不了你的心意,又摸不透你的考验,所以她急功近利,成了你父亲的情人。我对你有什么特殊呢?我一直问自己。”
她倔强苍白的面孔上像泵着镇痛剂一样的平静。
“像你刚刚说的,不过很弱的贫困高中生,既不机灵,也不个性,没有尖锐的带刺的反抗精神,也没有热烈的一鼓作气的生活哲学,有哪一点值得你停留目光,这么耐心地鼓励,这么循循善诱地引导?”
少薇转过脸,拥有白瓷气质的脸上终于滑下了两行眼泪。
纵使鼻尖绯红,却绝不像生活的小丑。
“因为,我就是第二个周景慧。”
她牵起两侧唇角,挂泪明媚地一笑:“你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在这种关关诱惑的游戏里走出不同。”
可是你自己本身,也是考验的一环吧,陈宁霄。
我和周景慧,我们这样普普通通出身平凡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富贵诱惑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喜欢你爱你仰慕你的。只要喜欢你,就是希望通过你来实现阶级跃升、改变人生,那就又考验失败了。
喜欢你,和被你认可后放在身边,是二律背反的两件事。
信徒暗恋神明,是否便是亵渎了他的宗教。
“继续考验我,陈宁霄。”少薇的目光一瞬不错,皈依他,放弃他:“帮我向上,我将向你证明,我绝不会堕落,也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第47章
专家说人很难真实地记得自己五岁时发生过的事。
那些鲜明的片段,栩栩如生的画面,响在耳畔的哭喊,奔跑时弥漫在鼻尖的轿车尾气,也许都是创伤杜撰,是人在反复反刍品味创伤时为自己涂抹的蜡笔画。
但陈宁霄一直记得自己五岁时司徒静乘车离开的画面。
那辆漆黑的迈巴赫在晨曦中闪烁着一两处星芒,天是蒙蒙亮的蓝调,昨天晚上,司徒静抱他在怀里,为他朗读了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她的声音,虽然每晚都能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听到,但真切地响在耳边时,不必经受信号转码输送时,要更纯净,也更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应该比一墙之隔的妹妹更早。妹妹才一岁,大人说她是难带的小孩,爱哭爱闹,一定要人抱在怀里轻拍着才肯入睡。大人这么说时,后面总会跟一句“不像宁霄小时候”,这个时候他虽听到了,也会装作没听到,一本正经地告诫自己不能在与妹妹的对比中领受奖状。但总而言之,能让大人更省心的小孩,应该也是能获得更多疼爱的吧。
晨曦爬上了花园洋房的墙角,照亮了那一面墙上红绿渐变的爬山虎。
“妈咪?”
那个穿睡衣的小男孩比平时更早醒来,看到自己母亲已经站在了玄关,跟在她身边的保姆怀里抱着妹妹。
他的母亲看上去要带妹妹出一趟远门,进行一场长途旅行。
玄关口的阳光从背后笼罩女人,令她端庄的面容隐晦不清,只有小苍兰的香味在确认她是她。
她蹲下身,揽住他在怀里,亲吻他的面颊,说:“我走了,你好好长大。”
他不明:“去哪里?”
“去海上。”
“是去玩么?不能一起带上我吗?”他踌躇不安地看向保姆臂弯里安然熟睡的妹妹。妹妹是要去的吧。
司徒静目光环视了一遍这座浩大的别墅,这里面昂贵的明式陈列,以及“春分雪香”的墨宝匾额。
“不能,你属于这里。”
这太浪漫唯美,像弱者自怜的自画像。也许真正的现实是,每天总在听到父母吵架的他,记住了各种女人的名字,记住了黎康康和其他,记住了他对她的侮辱和她的歇斯底里。在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他早就惶恐地直觉到了别离,开始坐立不安地等待。
在这份等待将被丢下的恐惧拉到最深时,离别终于来临。女人走,男人不挽留,乒乒乓乓,哇哇大哭的妹妹,被狠狠甩上的车门,震荡的气流。
她走前只是匆匆地瞥了眼没人顾上的小小的茫然的他。
她眼里有热泪吗?在听到他在车后追逐时,曾有过回头吗?
那成为贯穿陈宁霄整个童年的噩梦。
他不断回去,不断反刍,像用现代高清技术去扫描一副萨特金的油画,放大,不停地局部放大,直到确定画家曾在女人的眼眶里点下两笔高光——那是她闪烁的泪珠。
没带走他,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想确认,她放弃他时也曾不舍。
只要,她曾有不舍。
他也将满足。
司徒静带着司徒薇在一艘邮轮上生活了三年,直到她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
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悄无声息地变更了女主播,对于打过来询问或监督的观众热线,他们回答说司徒静女士因私人原因从此不再担任出镜主播。接替她的新人叫黎康康,是她的小师妹。也没什么大不了,观众很快也爱上她。
很偶尔的,司徒静会出现,带陈宁霄去出席拍卖会,并告诉他,我仍是你妈妈,不管是血缘关系还是户口本都不曾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