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红砖裸露的自建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更破败一点。蛛丝已经侵占了墙角,砖缝里生长出了旺盛的野草,甚至是什么杨树的极小极嫩的幼苗,门口一条铁链缠绕门把数圈,落下一把沉重的大锁。因为长年没人住,它的对面被放了一排垃圾桶,散发出酸臭。
其他人收了工后已先走一步,只有少薇还留在楼下,仰望着。
二楼那个铝合金防盗窗口,曾有她一次次偷偷目送陈宁霄的双眼,尚清刚搬来第一天就浇花浇到她头上。
“美女,你还不走啊?”路过倒垃圾的人道。
是小卖部老板娘,少薇眼睛眨了眨。她之前总送她临期食品,是个好人,如今已认不出她。
“我看你们在这里拍得热火朝天的,都没敢跟你讲,”见四周没人,人间阳气灼烈,她凑近,将声音压低到粗砺,“这里面死过人!很惨很惨的!头都被砸烂了!”
一阵风穿过巷子,拂动女摄影师面庞上的柔纱。她的表情纹丝不动。
“这么多年,没人来问过这房子?买下来等拆迁也不错。”
“你倒蛮有头脑,这个宅基地是有人要的,就是房子没人打理。这里面本来是鸡窝,出了那种事,鸡跟嫖客都不敢来了!不过……”老板娘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一次,有个个子小小的女人——”
少薇眸光一动,迫不及待地问:“个子小小的女人怎么?”
“你这么热心?你哪个哦?”她的急切招致了对方的怀疑,端详起来,“哎……这么一看,你这个眼睛眉毛——哎你别走啊!走这么快——喂!”
淡黄色的面纱敷裹在少薇的脸上,随风在她脸上贴得越来越紧,直至让她呼吸不能,眼泪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亲亲」二字在日光下暗淡。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还是跑到了这里。
少薇闭了闭眼,深长的一轮呼吸过后,她一手推门,一手勾下纱巾露出鼻子和嘴巴:“你好——”
店里的女孩和男人都同时转过了脸——
他们在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子有过很多次的偶遇,大部份是正直清贫的少年出于暗恋而制造的伪装邂逅,每一次,少女都比他更意外。但这一次,他始料不及更胜她。
手中昂贵相机差点就要砸地。
“……梁阅。”
她不知道反复咽了多少次,终于把这个经年未再去打扰的名字说出口。
“果然是你。”
北京大前门东来顺火锅店门口清瘦但冷漠的少年,逐渐与这个穿衬衫西裤的青年交叠在一起。
一旁少女讶异地张大唇看着这一幕,红色甲油刷停在脚趾上没了动作。
五年未见,她和他都已不是少女少年的眼,也不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的眼,而是如此疲惫地、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尘土漫天的路的旅人的眼,相对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直到少薇脸上清泪划过下巴。
“就不能,”她嘴唇急遽颤抖着,为了把字吐清楚,嘴唇不断开合尝试,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就不能……我们一起找尚清姐吗?”
……
禧村外小河沿。
灰色水泥河堤上,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外加一个在白线里跳房子的少女。
“所以,你才盘下了这个店面。”手里的啤酒易拉罐被少薇捏紧,“你觉得,尚清姐有一天会回到这里,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身边的声音淡然,不似她波动深,“我经常怀疑,这只是我自我安慰的方式而已。”
少薇沉默。
“我们高中时都学过《雷雨》选段是不是。周朴园怀念鲁侍萍,雨衣要穿旧的,衬衣也要旧的,有间屋子的窗户从来不开。那时候的语文老师问过我们一个问题,这是他真心悔过和怀念的表现吗?”
少薇低声而痛苦地叫了他:“梁阅……”
“不是的。”梁阅冷静地说,“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感动自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啤酒铝罐发出哗啦声,被捏得死死扁扁。
“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看待自己?”少薇摇了摇头,“尚清姐是为了帮我照顾外婆才在那里,真正有罪的是我,你根本跟这些事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
跳房子的石头被掷出,在水泥地上骨碌碌而无友忧虑地滚远了,梁阅的妹妹梁馨去追。
少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手脚已经冰冷发起抖来。
“那天晚上,我从网吧下班出来,看到了那台迈巴赫。很晚了,加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我怕你被他趁虚而入带走,所以决定来看看。”梁阅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我从后面妓。女带嫖客的楼梯上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冲了进去,抄了一个什么砸他。后来我们打起来,我听到尚清的声音,才知道屋子里的是她,不是你。”
少薇呼吸屏得死死的。
“我打不过他,让尚清报警。尚清抄起前两天钉钉子的榔头,砸死了他。又砸烂了他。她可能是为了破坏那些瓷片的伤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把我推到门口,让我走。”
“你……你……”少薇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冻僵了上锈了在地里长根了。
梁阅转过脸来,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我就这么走了。”
他浑浑噩噩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懵懵懂懂,天地旋转,那天清晨雾很大,苍茫的白色弥漫在窄巷中,从此再也没有散。
没有人知道尚清是怎么清理掉他的痕迹,花了多久的。做完这一切,她坐在血泊碎块中,颤抖着拨出110,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