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是发现,因为这苗头两人恋爱时就有,但司徒静告诉自己要抓大放小,切记成为个善妒的妇人。但成婚后,陈定舟眼见着是变本加厉了,借着应酬、出差三天两头不着家。司徒静吵过闹过冷战过,不可能有用——陈定舟有什么软肋在她身上呢?司徒静从那时起开始学着隐忍,因为闹得太凶的话,妯娌大嫂会知道。司徒静完全能想像出她会如何冷笑奚落她。
直到后来,陈定舟找上了司徒静在台里的后辈黎康康。司徒静将永远记得那天,从她走进省台的那一刻起,所有目光就都粘着她,若有似无,如影随形。演播厅,陈定舟送的巨大花束惹眼无比,没人敢上前去翻开贺卡看一眼,那上面写的究竟是哪一位主播的名字。
司徒静最后仅剩的一些“劲儿劲儿”,让她做出了携女离家的动静。电视台的工作也辞了,因为丈夫的情人正在逐步取代自己,她要用主动退出战场来成全自己的体面。
这之后的漫长二十年,她逐渐不再“劲儿劲儿”,而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和丈夫情人同桌吃饭,学会了在妯娌大嫂面前低头聆听教诲,也学会了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维护着圈子里的一切。她已经不是那个闯进来处处新鲜处处带劲的小姑娘,而是倦怠的、双目垂阖的卫道士。
二十年太久了,比较起来,她也只不过幸福过三五年。
人说兰因絮果,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天底下所有的爱情结局大抵都这样,还是她急功近利,挑错了人?奥迪轿车的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雪白一片,也照亮了对面奔驰车内眯眼、抬胳膊挡脸的乘客与司机。
陈定舟脸上有怒容,大约很少受到这样的冒犯。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则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搞出私生子,是陈定舟给她的承诺,有陈老太太、陈家大伯在场签字为证的。是陈定舟必须要给她的遮羞布。它已经符号化,仪式化,象征化,像面旗帜。战争中,旗帜再破,也得竖着,没有人会想着这面破了大不了再扯面新的。不是的,旗帜倒下了,就代表输了。
高跟鞋踩死油门,引擎咆哮,转速表到底,轮胎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打滑,飞溅出石沫,打穿灌木绿叶。司徒静扶紧了方向盘,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
她不确定陈定舟是否看见了她癫狂的双眼,是否会为他在晚餐时丢下的那一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而后悔。
威胁她?从那年将陈宁霄留在陈家的那天起,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一个弃绝了一切只为最终胜利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威胁。
她的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去。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前,司徒静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眼里升起的暴怒和恐慌。对死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软弱、丑陋、扭曲,司徒静很多年没笑,但在着彼此大灯交汇出的下了雪般的世界中,她笑起来。
“砰——!”
气囊弹起,巨大的血腥味从胸膛溢至口腔,司徒静在失去意识前,奋烈地掀起眼眸,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已一雪前耻。
120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陈宁霄和少薇从假山上的凉亭下来,两人都不是爱看热闹的性格,但路边模糊的一句“有孕妇”,让两个人都顿时脸色一变。
跑到盛怡园门口,救护车、交警车的红灯交汇闪烁。乌泱泱的人群在看到陈宁霄后,自动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剧烈变形的车头已很难辨认车牌,但相撞的这两台车,陈宁霄都认识,都坐过。
“你是家属?哪个的家属?听得到我说话吗?”
有谁在耳边反复说着什么。像隔着水,不真实。
两秒后,陈宁霄收回目光,看向交警。
他的目光冷静疏离得让交警反而一愣。
“我是家属。”
交警向他投来同情目光,例行公事汇报:“奔驰司机当场死亡,请节哀;副驾驶的孕妇目前已经送去急救,肚子里孩子……”
“另一台车呢?”陈宁霄打断他。
警察一愣,陈宁霄淡淡地、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母亲,那是我父亲。”
现场蓦地鸦雀无声,交警也像是被噎到,写字的笔狠狠一停顿。紧接着,四周嗡声如水纹,层层扩散开来。这些人物们看着尚在勘探、记录现场,试图还原事故过程的交警,心里已经比他们更率先还原出了事件真相。
总觉得空气中有硝烟味,后来变成口中的铁锈味,但陈宁霄没有察觉,感觉从出生来就这样。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雪白的红色的蓝色的,执笔记录问话的交警,像隔着层玻璃罩子被放大被模糊的议论指点声,那些飞蚊一样躲闪着又欲停他皮肤叮他血的目光。擂台赛。困兽场。他是这赛场上唯一的选手,唯一的兽。躬了脊背,垂首默默站着,但不知道要跟谁去赢。
倏然,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什么活的、软的、小的东西。这活的软的小的东西勾住了他的手指,继而捏了捏。
很微弱的热度,但成为了陈宁霄面无表情的、锈掉的躯体上唯一的热源。
陈宁霄僵硬地扭过头来,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地辨认着眼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他习惯性地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唇勾起,眼睫也垂下来,有了些温柔神采。
外围人群听不清,只知道他嘴唇动了动,仿佛依稀说的是什么小名,“薇薇”二字。
这一笑,让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街头小报、自媒体、营销号、头条新闻、论坛帖子口诛笔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