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图式(5)
热水洒在我的身上的那一瞬间我兴奋得想要原地跳舞,仿佛和太阳来了个皆大欢喜的拥抱。我干脆将自己缩成一团,全身赤裸扮演种子,任由热水从头顶浇灌下来。一束束长发被淋成水帘洞,从洞口间我注意到我的右脚脚背有一大片乌青,大拇指指甲盖里有一块像琥珀一样的淤血。
之前多亏了寒冷,疼痛暂时被雪藏,当下解冻以后我不禁掉了眼泪。
那个崽种个子小小力气不小,工业批发的大理石底料玉玺玩具砸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恨不得放火烧山和他同归于尽,后悔只是扇了他一巴掌。
在他这个年纪(七岁左右吧,我不记得他是哪年出现的),我父母早就离婚了,他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不仅不满足还想着作威作福,就算长大了也是贪得无厌的社会败类。大多人对我好言相劝说别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恶意,我没肯定也没反驳,明明他们倾注在我身上的恶意比这多出一万倍。
我的生母相中了一个新加坡国籍的男人,离婚第二年就移居国外。我被判给了我的生父,一个离婚第二天就带另一个女人回家的败类。我以为他是终于得偿所愿娶真爱进门,两个月后继母腹部显怀我才知道是重蹈覆辙。
在那个年纪,被迫吸收太多伦理知识很容易摧毁一个孩子的认知系统。所以当我爸的牌友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揽住我的肩头时,我直接大声开口问他有没有打算娶我。结果给那群人吓得够呛,只能哄堂大笑来掩饰尴尬。
还有我爸,老谋深算的倒霉蛋一个,又菜又爱做,继母刚进门时生下一个儿子后又闹出人命,结果“计划生育”响当当地砸在他头上,那时候他进退两难,看我的眼神别提有多老奸巨猾。第二胎自然是打掉了,继母倒也爽快,通情又达理还不忘在口头上卖我一个人情,死绿茶。
精彩的来了,后来发现那一胎根本就不是我爸的,是神奇的继母在某个KTV包厢里的皮质沙发上用啤酒催化出来的。真相大白的那天我爸看我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欣慰,好像在说:至少你肯定是我亲生的。
天老爷,我真的要起鸡皮疙瘩。
更令人拍手叫好的是,
我爸最后没和那个酒鬼离婚,甚至又生了一个孩子(准是他的,他做过亲子鉴定),也就是前几天拿玩具砸我的崽种。可能他认为他们半斤八两,都一样烂,所以打算至死都捆绑在一起。至于他为什么这一次不怕计划生育的赔款了,那自然是因为成年的我已经被他迁出了户口本。我免费了。
想不完,我的身世根本想不完,枪林弹雨似的在我脑子里乱跳,乱蹦,叫嚣。那些东西无论我到哪里都不依不饶地折磨我,家里,职场里,地铁里,酒店里,前男友的卧室里,前女友的宿舍里,以及挪威陌生男人家的浴室里。
不知不觉我已经喝饱了洗澡水。
我站起身,这时两声清脆的叩门声从水雾中传来,门外响起没有感情AI女声:
“不要在我的浴室里玩水。”
第3章 书呆子小姐
“不要在我的浴室里玩水。”
他重复播放这句话,直到我关掉花洒他才作罢。我胡乱往自己身上抹沐浴露,头上抹洗发露,用他的牙刷刷牙,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躁动让我在短短的十分钟内大闹他的浴室。
可当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拿着他的刮胡刀正准备往自己脸上怼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颓废下来。
真行,可真行,我又给旁人添麻烦了。
小心翼翼积攒功德的我好比“乌鸦喝水”故事里锲而不舍捡石子的乌鸦,最后发现瓶子被砸碎了,水渗透进沙子里一滴不剩。懊恼和愧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我默默地帮他把浴室打扫干净,包括洗手台上残留的白色毛发。
湿答答的头发在我走过的地板上留下血珠一般的痕迹,我光着脚来到客厅,他依旧躺在那看书,懒散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仿佛在蹙眉质问:那是我的东西。
我猜应该指的是耷拉在我脖子上的这条毛巾,于是卸下毛巾,给去一个十分抱歉的目光——不是为毛巾抱歉,是为在浴室里我侵犯了他的私人物品而抱歉。
他骂了一句脏话,愤懑地冲去浴室寻找能够指控我的罪证,我站在原地紧张地抠手指。
然而我想错了,他只是去拿吹风机了。
我盘坐在落地窗前吹头发,吵闹的轰鸣声替我偷偷摸摸的视线打掩护。他似乎很中意那本书,红色封皮,黑色字体,看得入迷,一字一句消化进肚里,再反刍,再吞下。我的头发吹得半干,那本书才被他嚼了半页。
屋子里并没有书架,那本书就像凭空出现在他手里的一样。我开始怀疑其中的合理性,他应该在野外捕猎,而不是在室内文质彬彬地看书。
我关掉吹风机,蹑手蹑脚地爬去沙发旁,探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想看看书的内容——
全是俄文,像冷兵器一样。
他抬眸,额头被挤出两排抬头纹,因此我和那对深蓝色眼珠撞个正着。他晃了晃书,问:“*****?”
我理解为“你想不想看?”,我讷讷地摇头,顿了一下,又点头。
他把书丢给我,坐起来呷了一口酒,拖沓着拖鞋去解手了。
这本书每隔几页就有一个折痕,他才看到全书的四分之一不到。我慢吞吞地抚摸感受书皮的手感,凑近嗅了嗅,颠来倒去摆弄了一番,结果还是没挖掘出这本书的迷人之处。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我抬头,发现他半边屁股坐在沙发靠背上,无所事事地观察了我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