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图式(8)
在挪威有座面积客观的房子,又有一艘小皮艇,他肯定不缺钱财,却活得像个每天买醉混日子的流浪汉。他实在谜底重重。
由于只有一件救生衣,他让我穿上,抛进我怀里后自顾自地检查皮艇装备。然而,孰轻孰重我分得清,这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所有物,虽然生命不分贵贱,但是鸠占鹊巢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角,把救生衣还给他。
他总是很快地失去耐心,此刻也是一样,完全不理会我的请求,二话不说地把救生衣套到我头上,抽皮带似的抽出我的两条胳膊,拉紧搭扣绳,将我裹得密不透风,打包送上船。他酷爱直蹦主题。
我不会用桨,皮艇滑离岸边时摇摇晃晃,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寻找安全感,死死抱住救生衣。
我闻到一股又香又臭的气味,就在我们的周围,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他滑开一段距离后放慢了速度,给我指山顶的方向。
新的角度又让我见识到不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开阔,极光交相辉映,一瞬间惭愧和怜悯两种情绪在我心里交织。我认为让疾苦的灵魂看到如此美景是一件不值当的买卖,正因为无药可救,才更应该要避开那些精贵难得的景色。可如今我的眼睛得到了,记忆里存下了,算得上天上掉馅饼,我诚惶诚恐地咬下一口,恍惚地回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和他相对而坐,却没注意这之后他是否再次起桨划船又或是做了别的什么,我的视线没离开过天空,舍不得,我舍不得。
在海上漂泊了许久,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倚靠在皮艇上,半阖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反反复复,到最后我已经不确定一抖搜的是我的眼睛,还是神经。
但我确定,我做了一个梦。我几乎每场睡眠都要做梦,有
时是假想,有时是现实。
大概在我三四岁的年纪,我踮起脚伸长手已经能够到门把手,走路也走得像模像样。那时候拉屎撒尿还不需要用计谋,有感觉了直接释放即可,有纸尿裤兜着。正因为如此,我被限制在卧室里,玩他们的衣服裤子,玩他们的相册,玩他们给我买的唯一的玩具拨浪鼓。我坐在地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或者星空。没错,那时的我完全是一只井底之蛙。
那对夫妻轮流监管我,谁有空谁留下,他们和我共处一室的唯一宗旨就是别让我钻空子溜出门,只要我不走丢,他们作为父母的责任就足够圆满。
我还挺聪明的,在理解事物运作规律的能力上很有悟性,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如何开门。我模仿他们拉下门把手,往里拉,门就开了。我大刀阔斧高高兴兴地走出门,以为自己探索到了新的天地,然而转头就被抓回卧室,眼睁睁看着那道门再次合上。
我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出门,被抓回来。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用同样的方法再也无法打开那扇门。
我嚎啕大哭,哭得面容扭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口水直流,两只手吊在门把手上,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拉,发出尖锐的哭喊,不明白为什么行不通。尤其在我已经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有多宽阔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非得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呢?为什么行不通了呢?为什么那么难过呢?为什么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于情绪的苦楚而掉眼泪。
在我还无法适应生理痛苦的年纪,就已经尝到了心理痛苦的滋味。
再长大一点我就明白了,原来世界上的所有门都可以上锁。
……
我果然睡着了,恬不知耻地把他的皮划艇当作摇篮在里头呼呼大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沙发。他抱我回来的时候一定又不耐烦了,也一定发现了我偷穿他的靴子。
他说过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送我去警察局。不好,我需要在警察下班之前躲避风头。
天色尚且朦胧,我不顾时辰,穿戴整齐,围上围巾戴好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那双被我偷穿过的黑靴子东倒西歪地洒在地上,他没有就此藏起来,很有可能他昨晚发现后对着我的睡颜臭骂了几句,抓着我的小腿把鞋晃下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管它。
一回生二回熟,黑靴子又套在了我的脚上。就在我起身之际,我听到沉沉的呼噜声,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原来他不是不打呼噜,是那会儿压根没睡,有我一个可疑女人在屋檐下,他的谨慎不许他睡。
我摸索门把手,轻声出门,轻声关门,轻声吸气呼气,往街道上走。
天空飘着小雪,细微的风卷着困倦随意地飘。街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当属挪威最恪尽职守的功臣。海上传来海鸥此起彼伏的鸣叫,以及翅膀扑噜噜地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
地面非常湿滑,大码的靴子使我走得更加吃力,我甚至想过捏个雪球塞进去挤一挤,没有办法,我只好通过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
时不时有三两辆车子经过,向我后方开去,每每这时我都要回头看一看他的房子,那座红木屋在我的视野里一步步熬成了红豆。还有昨晚他指给我的极光下的山,从我现在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全貌,像老人院里白了头又驼了背的耄耋老人。
徒步大约一公里后,我的肚子终于幡然醒悟它的宿主在昨晚吃掉一片火腿肠后再也没有往里面投入食物,而嗅觉带来的是泥土和雪花杂交的味道,并且伴随隐隐绰绰的鱼腥味。我的器官几乎快要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