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玉(25)
上书房中并不安分,孩子们拉帮结派,我没有子嗣,储君势必在他们中择出。
我去上书房,目睹了一场斗殴。
孟辞同三弟四弟的孩子打了起来。
他们之中有摩擦并不奇怪,废太子同他们的父亲势如水火,他们的父亲又死于废太子之手,他们自然同孟辞势如水火。
从前孟辞挨了打,总是不肯说,后来去学武,倒是没吃过亏,只是言语如刀,孟辞虽不在身体上受欺负,可精神却很受打击。
几个孩子被押着跪在我的面前,我问:「为何斗殴?」
已故三弟被封为庆王,其世子跪在地上,道:「姑姑,孟辞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
我道:「孟辞,你怎么看?」
孟辞倔强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道:「藏书阁和弘文馆给你们三日,自己去查,三日后告诉我答案。」
几个孩子被带了下去。
三日后,孟辞脊背挺直,对我道:「陛下,昔年储君之争,阿父本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三叔和四叔妄图染指储位,构陷在先,阿父造反在后。阿父诚然狼子野心,囚禁皇陵乃是大父开恩,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若是他们构陷成功,阿父和阿母会死,我也会死。因此,孟辞认为,阿父意图谋反,屠戮手足罪无可赦,可三叔四叔并不无辜。如今局面,无非是成王败寇,他们心有不甘。」
庆王世子大怒:「你胡说,明明是你父杀害我阿父罪无可赦,他屠戮手足,谋反逼宫,犯下滔天恶行,你身为人子,能留在宫中享用富贵已是陛下开恩,你怎可如此僭越?」
孟辞对我叩头,并不再说。
我解散了上书房,成年的孩子入朝给予官职,未成年的回家去读书。
深夜,我传召孟辞前来,她不过十一二岁,眉目坚毅,沉静冷肃。
我看了她许久,找不到她和兄长的相似之处。
随了母亲吗?
我问了她的学业功课,对她道:「明日搬到建章宫,跟着朕学习。」
孟辞道了声是。
孟辞是个好孩子,出身不算好,可她却能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勤恳学习,面对再多的责难也全部接下。
她长于文治,不善军事,但她有自知之明,一旦信任,便不会猜忌。
很难得。
渐渐地,她也可以独当一面,我带她深入民间,探查百姓疾苦;带她躬耕田亩,体验劳作艰辛。这个孩子露出了笑容,跟着我去抚幼坊,为孩子们制作饭食,浣洗衣物,打猎策马而行英姿飒爽。
告老的许信之被我拉了回来,给孟辞当了太傅。
梅执风娶妻生子,长子送进宫给孟辞当了伴读。
孟辞十五岁那日,我命冯清持诏,封了孟辞为储君。
她会是个好帝王。
我没有做完的事情,她可以做下去。
阿蛮也老了,胖了许多,整天笑呵呵的,在建章宫当管事宫女,小宫女们都捧着她敬着她,她整天威风凛凛,很有气势。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来我身边,耽误了最好的年华,我曾说过给她嫁妆送她嫁出去,生个孩子,她嘟囔道:「奴不要。宫里有吃有喝地位也高,出嫁了还得伺候他们一大家子,世间男子多薄幸,奴就跟着女郎一辈子。」
我笑道:「好!」
孟辞跑进来,对我道:「姑姑,下雪了。」
高量衡端来一壶热好的酒,道:「陛下少用些。」
我喝了两杯,对孟辞道:「将来你若愿意成婚生子,便要将朝廷掌控好,莫让奸人乘虚而入。」
孟辞凛然受教。
我道:「你长于文治,却不能荒废武功,万不可重文轻武,断送基业。」
「将来你登基后,若是同你不睦的同窗为官,要么掌控住,要么断绝威胁,孟辞可以心软,帝王不可。」
「跟随朕的肱骨之臣不可轻慢,他们会一心一意辅佐你。若有大错,除非弑君谋反,不可害他们性命,削减官爵,也要保他们三代富贵。」
「你的大父为朕扫清了障碍,朕也为你扫清障碍,孟辞,不要辜负我们。」
孟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泪水涟涟地唤我姑姑。
我对她道:「下去吧,我累了。」
她仍在哭,却还是恭敬起身,对我叩头,随后离开。
我对她的背影道:「孟辞,不要让大梁江山断送在你手里啊!」
她哽咽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我躺到了榻上,闭上双眼。
我的感官绵延得很长,灵魂仿佛飘起,耳畔隐隐传来歌声。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阿父教导我练武,阿母为我补衣,大母将一块饴糖塞给我。
街边的小风车,我跑出门玩耍,和游侠儿打架,我看到了燕山关的月,柔然的沙,满地的骸骨,掺着沙砾的酒,灵州酷热,晒得阿蛮欲哭无泪,青溪拨弄琵琶浅浅地笑,孩童跑着笑着,地里的稻子长得很茂盛,学堂里有孩子在读书。
我看到了许多人,想起了许多事。
当真是老了。
我当过贵女,当过游侠儿,当过乞儿,当过公主,当过帝王。
我让贫苦的人吃得饱饭,让孩童读的上书,让饱经蹂躏的百姓挺直腰杆做人。
或许,此生足矣。
梁太熹十九年,帝崩殂,上谥曰文——《梁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