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驭犬手札(180)
她时常因为在母后那里碰了钉子而不高兴,闷闷不乐时,朱煊安会悄悄带她逃出小院子,逃出东宫,不管是去京郊也好,去看桃花也好,朱煊安总会抱着小小的她,轻声唱着童谣。
朱辞秋一直都记得那些鲜明温存的日子,也忘不了他明明知道她每日都在受罚,却无动于衷。
可他又总在她被罚之后,带给她好吃的点心、好玩的玩具,或者是好看的衣裳。
就像是在替母后安慰她一样。
“我们秋儿最坚强了,对不对?”
朱煊安中年时看起来就像是个温润的书生,没有东宫之主的架子。他总笑眯眯,乐呵呵的,就像没有脾气的老好人。
朱辞秋幼时,喜欢捏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看他。朱煊安会笑着抱起她,给她看手中藏起来的惊喜。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他开始渐渐接管朝廷,直到先帝病重身殒,他如愿坐上了皇位。
记忆中与朱煊安最后一次的促膝长谈,是在十二岁,朱煊安刚刚继位那年,她问他:“父皇知道母后为何不喜欢儿臣吗?”
朱煊安递给她一支翡翠珠钗,告诉她:“你母后孤身一人,身体又不好,她在这后宫举步维艰。所以才对秋儿严苛了一些,她也是希望秋儿早日成长为一名合格出色的公主。毕竟秋儿是大姐姐,总要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对吧?”
再之后,便是晨星楼的大火,母后去世。
她搬出皇宫,建了公主府,鲜少入宫。
朱煊安自那之后每月都会送她许多奇珍异宝,连母后未曾用得上的奇珍药材,都全送到了公主府。
可他越是这样,民间谩骂公主不孝的声音就越来越多,那些称赞陛下慈爱仁善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好一个仁善、慈爱。
朱辞秋看着如今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父亲,无声地笑了。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皇爷爷病重时,也是这个模样。
大雍最尊贵的人,死前却如一摊烂泥,毫无尊严。
“诏……书……!”
忽然,朱煊安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手迫切地想要支撑起身体坐起来,却始终无力地耷拉在床头,只有指尖狠狠颤抖着。
他像是认命般狠狠撞了撞枕头,胳膊努力抬起来,颤抖的食指指向寝殿不远处的某个角落。
朱辞秋愣了下,顺着他手指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里摆着一个青花玲珑瓷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缓步朝青花玲珑瓷瓶走去,左右环视四周,见瓷瓶身后的阴影处似乎有些古怪,于是用食指轻轻敲了敲。
“咚咚”两声,在空旷寂静的寝殿清晰可闻。
朱辞秋一惊,又用手轻轻往下一按。
手底下的暗格忽然“吱吱”一声,从缝隙里掉出一张绣着龙纹的黄色诏书卷轴。
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普通檀木盒子。
她先打开了檀木盒子,看清里头物什后,不禁睁大了眼睛。
是国玺。
惊讶过后,她静静注视着盒子里的东西,将盒子盖好后视线又缓缓落在一旁的诏书上。
她盯着卷轴看了一会儿,缓缓拾起,攥在手中一瞬,扭头看向朱煊安。
天子的手垂了下去,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卷轴。
她走回床边,当着他的面儿打开了诏书。
铺开的一瞬间,她已看清了里头的内容。
那是一张空白的、却盖着国玺印的诏书。
她可以写上任何旨意,甚至可以,让朱煊安禅位,让她坐上皇位,成为大雍第一位女帝。
沉默片刻后,朱辞秋紧紧攥着这张空白的诏书,慢慢俯下身,将朱煊安散乱的头发替他理好,又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幼时你曾拉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我写不会辞,你便一笔一笔地教我。”朱辞秋看着那双浑浊的双眼,面前浮现的却是他在东宫的书房里,将她托在膝上,教她写字的场景。
“所以父皇的字迹,儿臣从小便会模仿。一笔一画,尽得真传。”
朱煊安伸手,猛然拉住朱辞秋的袖子,整个人借着这股力往上一抬,女儿与父亲,就这样以不平等的姿态对视一眼。
朱辞秋笑了下,用手扶着朱煊安的胳膊将他拉起来,让他靠在身后柔软的枕头上。
此时,他扭头凝视朱辞秋,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清明一瞬,竟不知为何,落下一滴泪。
朱辞秋望着那颗落在朱煊安手心的泪滴,心中微微一颤。
“怀……宁。”
苍老的扭曲的声音,终于喊出了他亲自为她去的名号。
朱煊安颤抖着手,想要将手伸向朱辞秋,触碰到她消瘦许多的脸颊,可实在使不上更多的力气,竟硬生生停在半中央,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秋儿。”
朱煊安望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开口道。
这次,他竟然没有任何犹豫与颤抖地发出了声音,好似在心中酝酿了数百遍。
朱辞秋骤然后退一步,视线竟闪躲一刻。
沉默须臾,她方才抬起头,笑着掩下有些不知何故慌乱的心绪,开口道:“父皇。”
“如今能让父皇心安的,只有秋儿了。”
朱煊安垂下眼皮,看向她手中的诏书,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笔墨。
“朕,亲自,写。”
勤政殿外,朱承誉与方才拦在宣德门的官员们皆站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殿门。
安颂守在门口,腰弯得像是随时能将头埋在地里,再也起不来。
那些官员不敢进去惊扰圣驾,只好劝朱承誉进殿保护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