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驭犬手札(55)
“我知道。”
她抬起头,看向微笑着的塔娜,听见她又重复一句:“我知道。”
“我的丈夫,三年前死在龙虎关。”对面的女人笑着,可眼睛里的悲伤却透了出来,蔓延在她面前,“当时是少主替王族的人送抚恤入家,我问少主,他的尸骨在何处。少主说找不到。其实我也知道,战场上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尸骨都埋在一起,怎么可能找得到在何处。”
朱辞秋垂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颤抖。
“那时阿芝才一岁,她才刚会走路。她从屋内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问我,阿爹呢?那时少主情况也并不好,但他还是很耐心地蹲在阿芝面前,将手中的小哨子放在她手中,他告诉阿芝,那是阿爹给她做的,让她好好保管。”
她不想抬头看塔娜,却又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眼睛泛着泪光的年轻女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们讨厌的不是大雍人,是战争。战争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就像巴忽齐部落的男人全都死在战场上,如果不是王族的公主救济她们,她们很多人都活不过这个冬天。我们不知道该怪谁,不敢怪王族与首领们,因为他们说是为我们谋更好的生活,所以我们只能怪大雍人,怪姑娘。”
塔娜攥着衣角,红着眼,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而咬着唇,“大雍十三州打下来又如何?我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像我这样的人家,也去不成那么遥远的中原。”
“我知道,姑娘没有错。我听士兵们说了,大雍的人也如我们一般,家破人亡,甚至成为贵族的奴隶。姑娘是在救他们,所以我不讨厌你,也不会,怪你。”
朱辞秋听后,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最终缓缓说出一句话:“可我怪我自己。”
那些死在她面前的、死在角落里的、死在战场上的百姓与将士,在午夜梦回时,总会血淋淋的站在她面前,质问她,为何要放弃十三州、为何要将百万将士的血肉白白埋葬在荒野上、为何要将他们的亲人抛弃在十三州,让他们受尽凌辱含恨而终。
她看着塔娜,就像在看那些被战争摧残的所有人的缩
影。
面前的塔娜一愣,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接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听见这些话,朱辞秋终于知道为何乌玉胜要带她来吃青稞面,为何将她留在这里。
那个要将她困在南夏的男人在借塔娜的嘴告诉她,让她不要困在那些被战争摧残的血肉之中,让她不要再因为十三州的百姓受难而痛苦,也让她,放弃对大雍皇室最后的幻想,别再想回到大雍改变一切。
他在告诉她,他们就像南夏的王族贵族一般,只图利益不待子民。
外头雨势渐大,风雨交加的声音打在毡包上,也打在她心底,让她心中的血水泛起一片又一片涟漪,咽喉蔓延出苦意,让她想要俯下身呕吐出什么。
她紧紧抓着桌沿,让自己冷静。在看向面前的甜水时,她也终于明白,乌玉胜为何要让塔娜给她送一碗甜水了。
朱辞秋嘴角扯出冷笑,心中想着:真是狡猾。
过了会,她冷静下来,却仍未动那碗甜水。塔娜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朝她轻声道:“姑娘,你先在此歇着。待雨停后,少主会来接姑娘。”
第29章 “当然。毕竟,我现在不想……
“这些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跟我说?”
朱辞秋忽然站起身,靠近塔娜。她比塔娜略矮一些,若要对上塔娜的视线,便要用仰头的姿势看着后者。
但这样的姿势却没让她处于弱势,反而更添一分肃严,倒叫塔娜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后,塔娜哑然失笑:“姑娘,少主只是让我送甜水过来。这些话,是我自己想跟姑娘说。”她看着她,眼中多了些其他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不忍,“我少时曾见过诸多死亡,也被困在梦魇中许久,就如现在的你一般,不肯放过自己。”
这句话叫朱辞秋皱了下眉,眼中闪过疑惑。
塔娜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身上没有一点上过战场的气息。
而南夏士兵们远赴国界与大雍交战,普通百姓根本看不见死亡。即使是境内两族交战,也是会远离生活区的,不可能会让普通妇女参与其中。
面前的女人分明最多不过二十五岁,朱辞秋并不记得她的情报中,巫族在十年前,发生过比较大的战役纷争。
她后退一步,看着女人质朴的面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十八年前,巫族的确发生过一件大事。那年诃仁的父亲不知为何杀了自己的妻子,又大肆屠戮本族人。更奇怪的是,当时的首领,也就是诃仁的爷爷,并不阻止,甚至默许了。
她记得当时查了许久,都不明白诃仁的父亲为何忽然愤起屠戮族人,杀死妻子。但这件事过了许久,又被刻意隐瞒,已无人知晓其中缘由。
如今,她据塔娜所说的这些话,便猜测那次屠戮,起于巫医画皮之事。
她抬起头,瞬间反应过来,接着在塔娜脸上仔细看了看,略带肯定的语气说出问句:“你是巫医之后?”
塔娜见状,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愈发确认这个猜测,淡定地问道:“十八年前,诃仁的父亲杀了你的族人,那时你才多大?”
塔娜沉默半晌,苦笑一声:“没想到姑娘连此事都知道。”紧接着又道,“那年我十五岁。”
朱辞秋怔了下,又瞧了几眼面前的女人,分明看起来只比她大两三岁的模样,没承想都已经过了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