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范县丞扶额争论,赶来的纪楚从荷包默默掏出几颗蜂蜜糖。
这还是娘子回来之后给他的,正好派上用场。
蜂蜜糖一出现,别说那些孩子们了,就连新添的一百一十七户家的大人,都眼冒金光。
反观本地小孩明显不馋的。
这已经不用多说了。
周韩村的村长走出来,韩村长不过五十岁,他虽紧张,却也不想后退,此刻咬着牙道:“纪大人,这真是我们家亲戚。”
“本村名为周韩村,以周家,韩家两姓为主,黑户一百一十七家也是这两个姓氏,都有亲缘关系。”
在这点上,韩村长肯定不会撒谎。
安丘县的周韩村跟沾桥县的周家村一脉同支,从祖上就有的亲戚,一直到现在也有走动。
之前沾桥县还好的时候,那边亲戚接济过周韩村的人。
现在两者近况不同,后者自然会帮着前者。
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不是亲戚。
就算是亲戚,那些人也是沾桥县的人啊。
而且这也不是接济,是直接把人接到家里了。
纪楚听范县丞的人禀报其中隐情,心里难免触动。
虽说已经是远亲,但当年隔壁县的周家村愿意帮周韩村的远亲,不仅是有血缘,更有恩情。
这么看来,怪不得本地人愿意接纳他们。
纪楚抬眼看过去,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盯着他。
一边是丰衣足食的本地人,一边是骨瘦如柴的隔壁县的人。
纪楚稍稍叹气,开口道:“先登记名册,不能乱走动,不能借机生事,不得以黑户之名,欺负他们。”
先登记吧,大家不要闹事,不要乱走。
其他人也不能欺负他们没有户口。
剩下再商量。
韩村长见此,赶紧请纪县令去他家吃茶。
农家的茶叶虽一般,却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了。
这个五十岁的干瘦小老头对上年轻的县令,颇有些不自然。
那边统计名册,纪楚也就坐下了。
再听外面报着姓名,纪楚问道:“粮食还够吃吗。”
“够够,去年都有余粮,也有些余钱,各家省省,是够的。”韩村长赶紧道,“他们还能出去做短工,而且这不马上要收夏粮了。”
正说着,就听门外传来哭声,竟是登记的一户人家死死抱着儿女,不肯撒手,也不肯把孩子名字放上去。
外面乱作一团,这户人家只好被带到县令面前。
纪楚看向一家六口。
年迈的长辈,骨瘦如柴的夫妇两个,下面还有残疾的儿子,跟一对两岁大的龙凤胎孩子。
“为何不登记?”纪楚让他们坐下说话,语气温和,丝毫不像对沾桥县差役那般。
这周家六口跪下先要磕头,侄儿纪振手脚麻利,赶紧把人扶起来。
振儿是哑巴,平时存在感很弱,但动作是很快的。
周家残疾儿子看了看县令身边的随从,头埋得更深。
周家汉子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还是韩村长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这一百多户人家,其中一半是来求活路,另一半是躲债。”
躲债?
纪楚继续听下去。
原来这周家村的人,多欠下银钱,家中田地卖了也还不完。
所以大家要么去大户人家当佃户,要么卖身去主家做事。
这两个选择,最终目的都是失去自由身。
眼前这家也是如此。
他家长子开荒的时候,左腿被隔壁大户家的疯牛踩断,花费不少银钱也没治好。
出了这事,自然要状告大户,可没人敢做证是大户家的牛所踩。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证,大户的管家又说:“我家牛为何发疯,还不是他在旁边挡路了,他要是不站在那,怎么会踩他,却不踩旁人?”
“要说这周家,还要赔偿我主家的牛钱呢!”
好一番巧舌如簧,那衙门竟然还真的这样判了。
绝望之际,周家夫妇想要硬拼,告到州城去。
可他们却被村里另一家大户安抚住,说是官官相护,你们去了也没办法,不如我借你们一些银子,先给孩子治伤要紧。
这家的温情脉脉,有理有据,让周家有了些希望,千恩万谢去给孩子治腿。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这两家大户结亲的消息。
周家人觉得不对劲。
果然,后来的那家大户上门要钱,所要的利息更是可怕,当初让周家夫妇签的合约他们是做过手脚的。
不管是利息还是还款时间,跟商议的天差地别。
不还?
那就拿你们家龙凤胎抵债!
他家孩子生得好看,又是罕见的龙凤胎,许多大家就喜欢用这样新奇的奴仆。
多半这大户早就看中他们家孩子,想弄过来送礼。
趁着他家出事,既安抚他们不去告状,又能把孩子弄到手。
众人这才知道,岂只是官官相护,这县里大户人家互相或许有些矛盾,但不妨碍他们联手吃掉这些小虾米。
眼看孩子就要被强行抱走。
周家六口人经村里人指点,年后全家搬迁,跑到安丘县,投靠周韩村的远亲。
远亲一家知道他们的难处,也听说那桩冤案,自然让他们住下。
不让登记两个孩子名字,就是怕双胞胎被找到。
周家六口抱着孩子痛哭。
不是他们想哭,而是这些事一提起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李师爷跟纪振也难掩悲痛。
算起来,曲夏州这地界,连着两三年收成都不错。
可下面的百姓却过成这样。
那周家的长子只是想开荒多种点粮,就遭受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