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锦书(58)
“孩儿曾记得义父说过,李家早晚要倾覆的。”
岑宝迎吐出一口浊气,微眯的双眼遥望夜空中的圆月,眼中酒气浓烈:“月有阴晴圆缺,人如草木一粟,历史涛涛洪流汹涌而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只是李家,谁都逃不过。”
岑进的语气坚定,眸色肯定:“义父,您可以!”
岑宝迎红透的面颊拘起来,发出一声轻笑,收回目光,侧脸瞧了眼岑进,没有任何纠结或悲怆,反而像是个通透的老头:“人过百年都是要死的。”
岑进皱了下眉头,不解道:“您不是神么?您能预知到朝中的每一件事!能躲过每一场祸事!”
岑宝迎缓缓直起来身子,面对面看着岑进,大声笑了两声:“进儿啊,你看为父明明是血肉之躯啊!为父既没有不死之术,又没有通天大能,即便是知晓有常的世事,又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李家会成为历史,大宋会成为历史,我岑宝迎何尝不是呢?不过是一样在光阴的缝隙里偷生的人。呵,无妨啊无妨,进儿啊,神亦或人,殊途同归。”
岑进一把拽住向后仰去的岑宝迎。
岑宝迎晃了晃才站稳,脸上鼓起的笑肌稍稍放下:“李家对我岑宝迎有知遇之恩,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能预知世事,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过是教身心多受些煎熬罢了。”
岑进透过岑宝迎的眸光,似乎读懂了这其中的几分含义。他还做不到岑宝迎那般出世为人,入世做事,不过受岑宝迎的影响,岑进的性子也是胸有乾坤,处事不惊的。今日岑宝迎喝了很多,许是因为陪着李京兰,许是因为他许久未如此饮酒吧。
“义父,您喝多了,进儿扶您回去吧。”
夜里一丝风都没有,玉色皎月照古今,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在岑宝迎的耳边轻轻拂过,竟令素来淡定的他一时失神。
缓了片刻,他才将神魂从其中抽离,回到现下,轻微地摆了摆手,吐出酒气:“回去,回去。”
李京兰的酒量确实不错,相比就要站不稳的岑宝迎,她简直就如同滴酒未沾过。躺在榻上,脑中愈发地清明。她正回忆起自己年幼时,与岑宝迎的相处。在那段时光里,她一直将岑宝迎看作是天上的神,岑宝迎无所不知,会给她讲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可是她的父亲李敏说过,岑宝迎并不是个术士,只是对时局比旁人更多一些前瞻性。
“李京兰,李京兰——”正是李京兰沉浸在回忆中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李京兰眉头微蹙,疑惑地坐起,她明明是关了门的,何人闯了进来,还悄无声息。
“谁?”她坐在榻上问了一句,帘外的身影看不真切。
“你真是让我好找。”那人说。
这声音太过熟悉,只是李京兰仍旧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站起身,缓步往外走,行至近处,忽地停下脚步,眼中尽是惊惧之色。猛然醒悟过来,那声音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因为此刻,半透的帘外,正是她自己的脸。唯一不同的是,那人和她的打扮不同,准确来说,那身装束与大宋所有人的装束都不同!
难道在做梦吗?李京兰藏在袖中的手掐了自己一下,不、这不是梦!那眼前人究竟是谁?为何和自己用着同样一张脸!
“你——”李京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威慑。
“我是李锦书。”那人说。
“李锦书,”李京兰默念,声音微颤,“李锦书是我才对。”
“我是你的转世,来自未来。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我长话短说。”
两人近在咫尺,中间只有一层薄透的帘子。李京兰的眼底满是惊色。如同在照镜子。
“季府上有一小妾赵氏,你帮我查查她。”李锦书说。
“查她什么?”李京兰接过来这话。
帘外的人却已经不见,李京兰抬手掀开帘子,只看到空空的房间。
“你是谁!我去哪儿找你?”李京兰压这声音问,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续。没有人回答她,那人和自己同名同姓同一张脸,来无影去无踪。
李京兰缓了缓心绪,才忆起方才那人的交代:“赵氏......”
这一夜没怎么睡,吃过了送到房中的早饭,李京兰就带着南歌启程了。岑宝迎骑着马一直将二人送出城。
临别时,李京兰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在她看来,问岑宝迎,比去庙里问老道更有用。
听她讲了昨夜发生的离奇事情,岑宝迎果真没有半点惊讶之色。
他没有思考,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一些异能,是可以从日后穿越来见你的,若你所见非虚,那便是以后的你有求于今日的你了。不过帮不帮她,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择。因为你们并非同一人。境遇和脾性也是不同的。有人今世行善,来世作恶,有人今世作恶,来世行善。兄长无法替你做决断。”
“兄长,我有没有办法可以找到她?”李京兰问。
岑宝迎摇了摇头:“很难,中元节已过,时辰差半分也不行。为兄也劝你莫要去寻。”
“为何?”
“那并不是你李锦书。一旦触碰,怕是惹出的不止她那一世。此间因果,不是你能承受的。”岑宝迎叮嘱她。
李京兰沉思了一会儿,城外的日头逐渐大,身旁的马儿躁动地踏了几下蹄子,她暂且丢开心中的思虑,与岑宝迎告别。
岑宝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反平常,忧心忡忡。随着她渐行渐远,那份忧心最终变为无能为力之后的叹息,转身进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