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缘(67)
送东西来的公公小声道,“还有王妃房里的架子床和屉柜架子——那些都搬进王府里了。瑜妃娘娘说了,王妃院子里的一床一柜、一花一木、一琴一香炉,都算是沈家的嫁妆。拨进去的婆子丫鬟、奴才杂役,全都是小姐娘家的人。小姐或打或卖,王爷也不得置喙的。”
沈嫣面朝皇宫三跪,含泪大拜,祝陛下与瑜妃娘娘永安长乐,皇恩浩荡,愿万死以报。
“……只是没想到从里面找出了那么些射枪弹弓、鲁班锁连环扣,挑出来,满满一大箱。”青玉忍着笑,“怕是六王爷恐自己带不出来,偷偷塞到沈小姐的嫁妆里暗渡陈仓了。”
林渊淡淡一笑。阿嫣的嫁妆都备好了,她也没法再拖了。
青玉睨着林渊的神色,心里默默疑惑。沈小姐的婚事日近,不但瑜妃给备齐嫁妆,沈夫人送庄子送侍女,连新认了干女儿的林夫人都翻箱倒柜地给沈嫣找新婚贺礼,反倒林渊这头无声无息的。沈小姐和潋潋一起出嫁,青玉还以为西苑怎么都得挖空一大半的。
青玉轻声试探道,“你最近倒是安静。怎么了?以后还是可以常去六王府找她们的啊。人多热闹,她们王爷才高兴呢。”
“也是,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林渊撑着膝盖站起来,老人家似的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张黄旧的纸,慢慢打开来,自己默默端详了一下,递给青玉看,“这是你的身契。”
青玉看了一眼,暂停表情,暂停呼吸,屏气望着她。林渊把卖身契折了几折,长长一条拿在手上,掀开了桌上的琉璃灯盖子。青玉立刻压着她手,“干什么?”
林渊握着她的手,拿开了,身契递进灯罩里,劈啪几声细响,一道灰烟骤起,薄薄的纸完全投了进去,亮起红红火光,一瞬即尽了,很快细缓下来,只剩了袅袅青烟。纸没有了。
林渊脸上笑着,“青玉,想求你件事。”
青玉眼睛红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林渊讪笑一下,“喂你别这样啊,这样我还怎么开口了?”
青玉翻起眼睛,眸子转了几下,把泪转到林渊看不见的地方。走到书案前坐下,撑着案桌想了想,刚要开口,声音哑了,又清清喉咙,才笃定道,“你要我去六王府。”
“是想求你去六王府。”林渊脸上的笑尽力挂着,一点没敢掉,“你看,现在身契都烧了,你要是不高兴,随时开门抬步就走。谁拦得了你,是不是?”
青玉瞪她,“少说废话。”林渊讨好地笑着,青玉长长呼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我该想到的,你给潋潋备了那么多,什么都没给沈小姐备。”
林渊笑道,“潋潋是我正经妹妹,那沈家的干我什么事,我给她备什么。”
“备了我,你把我送给她了。”
“青玉,你是自由的。”
青玉冷笑,声音忽然拔高几度,“我遇上你,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你不烧那身契我还能考虑去不去,卖身契都烧了,这里也没我的位置了。要赶我出门早说!现在剩两个月不到,我手上的事怎么安排!丢我去六王府,是去吃喝享福的吗?宫里给王府安排了哪些人,王府里怎么运作,我不用提前准备的吗?你的兵书怎么读的,这么用人谁干得来,你行你来啊!”
林渊哑口听着,忽然咧嘴一笑,“我就知道求你准没错。有你在,别说王府了,阿嫣就算是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了。”青玉冷冷地斜眼瞪着她。
林渊莫名想笑,想说以后天高海阔啊,不但青玉自由了,她也自由了。她开多少玩笑都行,反正再不会有人瞪她了…林渊眼角忽然一酸,连忙撇开脸。
冬日里轻尘飞舞,房里冰寒,林渊的屋里从来不用炭盆。青玉深深吸了口冷气,抬眼望着这屋子里的一桌一物。窗前那凉榻,林渊最喜欢坐在那交代事情,竖起一条腿撑着手,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墙的几个大衣柜,林大小姐自己从来不开,开了也不知道东西在哪,要什么就喊一声“青玉束腰”、“青玉小绶”,好像她一身衣料都冠了青玉的名似的。
青玉的声音没有波澜,“林渊,我跟你多久了?”
“三月春分,刚好十年。”
“沈小姐春分前完婚。”
林渊自觉自己的声音也稳稳的,“…那就不到十年。”
“原来也没那么长。”
林渊没看她,“你是不是想劝我别哭?想多了,我没哭。”
是吗,那声音怎么了。青玉平静数着,“当年沈小姐上山的时候你哭了;每次潋潋被罚,她不哭,倒是你哭了;和汐小姐大吵一架那次你也哭了;还有每次换丫头,半夜躲房里哭一晚。以为没人知道。”林渊很烦地喂了声,青玉装没听见,“那为什么就是我走你不哭?”
林渊一下扭开了脸,头往上仰。春分那场婚礼,一下抽走了她身边最珍视的三个人。那也不过是月有阴晴圆缺,宴席有聚有散,有什么好哭的。
林渊的手快快地往脸上抹了两下,在青玉的余光里划了道新月似的残影,“青玉,六王府那里,除了你去,谁我都不放心。你帮帮她们,帮多久我都感激你,你随时走,都不欠我的。”
青玉指尖慢慢地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朵…朵…无端给时间添了轻轻的脚步声,逼得人徒然慌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留不住…书案一轻,青玉忽地站起来,抬步往房门走去。
“喂!”林渊惊道,“就走了?”
“不是说我随时走都不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