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与谬误书[暗恋](108)
“嗯。”她走到校医务室的床边。那儿有一个小凳子,但她并没有去坐。也就在这时,她发现手里还捏着那张写了一半的物理试卷。
她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女生——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又四下望了望。
“校医呢?”
“一开始就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伤口是自己处理的?”
秦伽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嗯。”
她闻言,又再次有意地望去一眼——包扎得很平整,没想到不是校医的手笔。而她再仔细看,发现对方平日里长衣长袖下的皮肤好像还另有淤痕。
“他们人呢?”她问。
“谁?”
“班里那些送你来的同学。”她说。
“他们刚走。”秦伽说,“只说是让我好好休息……”她忽然沉默起来。
陈怜望着她:“想说什么吗?”
她顿了顿,随后略略撇开眼,手揪起一旁的被单:“……我刚才摔倒了,没有继续比赛,肯定是倒数了。”
“你已经尽力了。”
她笑了一下,但仍然垂头说:“怜怜,你知道吗,这次参加比赛的原本不是我,而是杨梦,她体育很好……但我硬要跑四千米,所以杨梦放弃了,班长让我上场了。”她忽然用手掌捂住眼睛,“现在我跑了倒数,我没能力还要去跑,班里的同学,尤其是夏意她们,肯定会说我的……她们本来就讨厌我……”
“那就让她们说好了。”陈怜走过去,坐在那条小凳子上。
她静静望了一会儿,但漫长的沉默让她无从适应,又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看手里的物理试卷。
那边,细碎的呼吸声止息片刻。
“怜怜,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跑四千米吗?”秦伽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上一丝微弱的颤抖,“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跟你做朋友吗?”
陈怜抬起眼睛。
——瓷墙,药柜,碘酒的气味,白纱帘半掩着一扇窗户,窗外是一棵老桂树。那是这所百年老校的象征。
女生脸上挂着泪痕,注视她,嘴边带有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高二才转学过来,班里的人都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玩伴,而我的同桌是你……你知道的,同学们原本对我印象不好,再加上我跟你一样,一直在念书,下课了也不出去玩,我只跟你一个人交流,但是,你又这么对我……”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是杨梦跑的四千米,全班那么多人跟着她一起跑,跑完之后,又那么多人去迎接她……当时我也去陪跑了,近距离地看着这一切,真的很羡慕,我也想有那么多朋友。”她撇开视线,松开了原本一直捏紧的被单,“怜怜,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周围只剩下你了,我一定不会这样一次次地找你。”
陈怜愣住了。
“可是现在。”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沁出来,她闭上眼睛,“现在,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做着试卷,在我身边。”
“小伽……”
“当初,又是我缠了你很久,你才肯叫我‘小伽’。”她垂下视线笑了一下,受伤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擦去眼泪,“怜怜,我要怎么办才好。”
陈怜没有说话。
她看来一眼,道:“就现在,你放下卷子,跟我聊会天可以吗。我想跟你讲点话,我之前一直都想跟你讲……”
犹豫了片刻,陈怜只好把试卷放在一边,可又担心到时候会忘记,所以把它折起来,放进兜里。
秦伽跟她讲了她的家庭。
她于是知道了,对方拥有一个无耻的父亲和一个离家出走的母亲。
“我都上高中了,我爸喝多了还是要打我,上次头上那块伤就是他用啤酒瓶砸的。他说他爱我和妈妈,可是如果他喝醉了,却又要打我们。”
“……告诉过居委会的人,但也就批评教育,不了了之。”
“母亲离开后,我爸打人是少了,有时下班会给我带点心,还经常哭,但依然到处喝酒,到处欠债,有一段时间,家里的门三更半夜都被敲得“砰砰”响,我都不敢睡着。他们把红色的油漆倒在我们家门口,像血一样,还用它来写字。他们说再不开门就闯进来,再不还钱就把我抓走卖掉,可是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只能报警,但他们就还是不断地会过来……”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抬手去擦眼泪,衣袖滚落,是比摔倒的伤口更加狰狞的淤青,一大片地生长在她细瘦的手臂上,像一块胎记。
陈怜望着她。
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迫不及待想要暴露内心的人。可是秦伽就这样,告诉了自己她的秘密,然后毫无预兆地,让自己了解她。
……陈怜觉得自己也很奇怪,她被一种无声的东西包裹了,在这样狭小的医务室里,只有窗户边沿静静传来的桂花香才能与外界沟通。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
秦伽抽噎无法停下,只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她。
她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肩膀依偎过去。她用很小的声音说:“你如果不哭的话,我也想,跟你说些东西……”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舒缓眉头,笑起来。眼眶里原本含着的泪水,随之滑落脸颊。
……
一滴眼泪涌出来。
陈怜顿了一下,抬起头,是医务室。现在,膝盖摔伤的单眼皮马尾辫少女坐在病床上,她是安全的,不用费脑的,因为有三个人替她操心。
陈怜望着庄雪。记忆中那个叫小伽的女孩大概也期待过病床边围绕那么多人。那时小伽希望通过跑四千米交到朋友,但事实却是,运动会后,大家依然各玩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