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69)
2013年6月8号,高考结束。
很奇怪,每到高考结束,在盛夏到来之前,清潭必变一次天。
考完英语,明晃晃的日光被乌云挡住,湛蓝的天色一下变成了土黄色,看来要下大雨了。
夏季的清潭很少刮大风,李惟钧走出考场,闻到空气里湿漉漉的泥土味,阴风怒号,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还能感觉到细小的沙尘颗粒,风声中夹杂着复位桌椅的声音,这是高中阶段最后一次复位桌椅了,也是所有人最后一次整整齐齐坐到教室里上班会课了。
窦维没来学校,李惟钧旁边的位置是空的,他在沸反盈天的教室里独自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掏出钢笔,信纸,信封,准备写一封构思了许久的信。
他在开头顶格写下“姜至:”。
然而,却卡壳了。
每一句话他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可真到了落笔到纸上这瞬间,都忘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心也在冒汗,高考答题手都没有抖过,现在却紧张得握不住笔,越看越觉得“姜至”这两个字写得有点丑。
信纸被揉成皱巴巴得一团扔进书包,他又抽出一张新的,缓了缓神,重新写“姜至:”。
之前预想好的话还是忘了,李惟钧只能遵从本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然后小心翼翼把两张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姜至在跟班长说笑,两个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在说毕业旅行吧,她们约好了一起去玩,还约好了许多在正式迈入成人世界之前要做的事。
心里有道强烈的声音在驱使他:现在去送吧!马上!
心口剧烈的跳动让李惟钧长长吐了几口气,身体里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他说出来,把所有心思说给她听,他一定要给自己的青春写下一个完美的结局,也要在姜至的青春结束前占据哪怕几分钟的记忆,片刻也行。他一定要递出那封信,痛快诚恳地告诉她:
姜至,我喜欢你。
李惟钧站起身,心如擂鼓,缓缓朝姜至走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如此紧张的情绪,猛烈的悸动感快要把他整个人吞没了。
看着姜至的侧脸,李惟钧想,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从小被拐卖,后来磕磕绊绊长大,又经历了招飞失败,很少拥有过什么幸运时刻,2010年见到姜至第一面的盛夏算一次,他希望能再被命运眷顾一次,迎来第二个幸运的盛夏。
但他还是没能把信送出去。
站在门口的班主任面色凝重地朝他招招手,信被揣进口袋,李惟钧走过去,浑浑噩噩听完了她那句话,浑浑噩噩坐上了去医院的公交,浑浑噩噩见到了李承良最后一面。
命运没有眷顾他。
李承良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秋谷已经开始下大雨了,盘山公路上,两辆车迎面相撞,驾龄二十年的李承良没能躲过去,后备箱满满两箱红彤彤的,给儿子吃的苹果在盘山公路上洒了一地,一个都没有给他留下。
暴雨过后,清潭变得风和日丽,李惟钧体面风光地送走了李承良,把所有东西都挪到爷爷在村里留下的那间老房子里,然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堂屋,擦李承良的遗像。
遗像上的照片很年轻,是从身份证上抠下来的。
擦着擦着,光洁的玻璃上落下泪滴,李惟钧把照片抱在胸前,弓起身体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父子一场,到最后他们却没有一张合照。他该拿什么来想念这个伟大的父亲呢?
料理完所有后事,李惟钧把自己放空了很多天,每天都躺在屋里狭小的床上,感觉不到渴也感觉不到饿,浓烈的睡意让他过得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没有去学校拿个人档案参加最后一次班会课,更没有参加谢师宴。
几天后,他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终于走出屋子见到了耀眼的太阳,剪掉积蓄起来的胡子,把自己收拾干净,吃了两口饭,去学校领了档案。
填领取单时,他的名字紧挨着姜至,就在她下面,李惟钧的手顿住,晃了晃神,她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和朋友一块儿旅游吧,他盯着姜至娟秀的字,似乎还能在眼前刻画出她明媚的笑脸。
他想到那封没有被送出去的情书。
把宿舍里的行李都收拾好,李惟钧回了村,从校服裤子里翻出那封情书。许多天过去,这封信泡过雨水,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难看得很。
喉咙一紧,李惟钧把刚才垫肚子的食物全吐了出来,紧跟着,胃里拧着攥着,火辣辣的疼,接连几天的饥饿过后,他很难再消化什么东西了。
就这样吧。
他额际冒出冷汗,擦掉眼中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喘着粗气看向地上那封被弄脏的信,脑海里重复盘旋着那句话,就这样吧。
2013年6月底,李惟钧到网吧填高考志愿,填好之后,鬼使神差地登上了Q.Q,打开空间。
满屏都是大家出门旅游聚餐的照片,他一目十行地滑下去,看到姜至发了一张二维码,写着:【加微加微!以后Q.Q不用啦!也该用点儿大人该用的成熟软件了!】
才刚十八,怎么就变大人了呢?李惟钧短促地笑了下,这么多天后这是他第一次在某个瞬间感到开心。
他没有注册微信,最后看了遍姜至的空间,关掉Q.Q,登上了去往西京的火车。
自此,头像便再也没有亮过,也与过去的一切断了联系。
火车飞逝,一中标志性的石英钟在眼前一闪而过,李惟钧突然又想起李承良,想起姜至,想起被他丢到垃圾桶里的情书,感觉全身都痛,心脏好像被撕扯成两半,快要窒息死掉了。怎么会这么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