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哨(69)+番外
她用课堂上交头接耳的气声问:“这是什么鸟?”
她悄悄答:“银喉长尾山雀。”
雀形目长尾山雀科下只有两类小鸟。一种北长尾,毛茸茸的雪白团子;一种银喉长尾,脑袋顶着小黑帽,下巴颏一抹黑羽毛。
杭悦感叹:“好像露馅儿的芝麻汤圆。”
“没准再过一个月它们该走了。”
“去哪儿?”
“往东北飞吧。”
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竟然能从北城飞到东北。杭悦觉得奇妙,盯着自己手心里的鸟哨。
“可是蓁蓁,你的哨子能引导小鸟的路线,能不能让它们留在这儿?”
宁蓁犹犹豫豫,婉拒了好友的奇思妙想。“我们不能干涉……”
但她缠住了蓁蓁的手:“拜托嘛,如果大家找不到食物,我会天天带小米过来,包括寒假!”
“可是银喉长尾山雀应该只吃虫子……”
杭悦自己都不明白当初的执着从哪里来,为什么非要留下它们。或许校园生活枯燥压抑,需要寻个出口;或许活泛的小生命能弥补童年养丢了小猫崽的遗憾。总之,她羞于承认那只是因为“好玩儿”。
宁蓁心软,不会放着她的祈求不管。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她们连续两周来到公园深处,召唤长尾山雀降落。杭悦带了小米和大米,但它们不吃,更愿意附和蓁蓁的哨音唱歌,唱着唱着,两只脚爪蹦跶到松软的泥土里,两个黑宝石般的眼珠不停回望。
它们给予了足够的信任。杭悦想伸手摸摸蓬松柔软的羽毛,却被蓁蓁制止。
“别碰,毕竟在野外生存,我们要保持敬畏。”她怕鸟羽携带着未知菌落。
“好吧……那我就乖乖欣赏。”
意外降临的前一天,五只小鸟还生机勃勃,在枝桠上雀跃。
次日放学,林叶之间却投下阴晦湿黏的影。
天色变了,杭悦迷茫地仰着脖子,目光匆匆卷过每根树杈。
“啾啾!”
“啾啾!”
偌大的公园静得可怕,没了鸟鸣,甚至灰喜鹊的叫声都遁入沉寂,仅剩下宁蓁的哨音孤独回荡。
“奇怪……”
她喃喃道,往林子里走几步,弯腰拢了眼前的草丛,拨出一双翅膀。
“原来你们在这啊!”
杭悦笑了。
柔草褪了绿色,泛着黄,分外笨重。她用力搬开,忽然嗅到一股混着血腥的胶水味儿,那么黏,像鱼的内脏,像腐肉和未清洗的皮肤。气味泡在蒸腾的湿气里滚开了,蹿进鼻腔流到喉咙,刺破臌胀的肺。
她刚咧开的嘴角硬生生砸进了脸颊。
那里有双翅膀。
但,只有一双翅膀。
然后,是短钝的喙。
枯枝似的腿。
漆黑,碾碎的,烂葡萄似的眼。
几只小鸟被拆得四分五裂。杭悦想,这是怎么回事,拼图?毛绒玩具?我还能不能把它们缝好……
校服底下短袖汗湿了,黏到身上。下一秒,胃袋破了个洞,她捂着嘴剧烈干呕起来。
宁蓁站在旁边,同时目睹这一幕。
“悦悦,你知道么。”
她全身僵滞,发出的声音犹如机械咔咔作响。
“鸟哨,原本是用来捕鸟的。”
……
“咳咳!”讲到那里,杭悦捧着胃,难忍恶心。
温霖递去一瓶矿泉水,右手拧开瓶盖:“这是新的。”
近十年过去了,她们始终活在虐鸟案的阴霾下,杭悦选择沉默,而宁蓁把自我封入冰冷的石棺。
“抱歉。”
他明白脱敏疗法不是针对创伤的良药。
她喝了两口水,花了点儿工夫才恢复。“不要道歉,你今天帮了我,而且我也想找人聊聊这件事,第一次。”
他们朝学校北门走,方向趋近案发的公园。
“……那天我们报警了,可银喉长尾山雀不属于珍稀物种。”【注1】
直至去年,“三有野生动物”保护名录才得以扩大,一千多种鸟类被列入其中。
“最后我们得到答复,可能是流浪猫干的。”
杭悦的笑像哭一样。
“你相信吗?流浪猫干的。确实,捕鸟狩猎是猫的天性,但……”
那里至少散落了五只鸟喙。
“没有其他目击者。早晨公园热闹,傍晚,爷爷奶奶们都接孩子回家了。就我们两个,哪怕再多一个人……”
她抹掉了眼泪。
“如果不是我。如果我没要求蓁蓁留下小鸟,它们就不会死了。”
虐鸟案发生后不久,她们断了联系。博客、□□和邮件,宁蓁一概不回,杭悦期待她性子里的长情,在离校信息簿写了手机号,十年没换过号码。
温霖拿出手机:“给你她的联系方式。”
如今杭悦却淡淡摇头,说不用了。
“你既然是二中的学生,应该听过‘菠萝风暴’在礼堂唱的那首歌吧。”
他隐约记得。
“《一时的朋友》,”她陷入青葱岁月的美好回忆,“并非所有朋友都能陪伴彼此走下去,假如我们保持联络,也早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他问。
杭悦收起眼泪,胸口蓄满的千言万语化作笑容,喜悦,却不乏苦楚。
“因为,我怀孕了。”
她捂住肚子。
“已经是第二个宝宝了。”
一小时前救下的是一名孕妇——温霖突然庆幸他毅然伸出了手。
“……恭喜。”他祝贺道。
这次,杭悦不提“谢”字。
“你知道吗,蓁蓁是我的天才女友,可我却背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