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橘(140)
因为哭泣,他声音哑哑的,还有点扭曲,却叫人那么触动。
谈声垂眸,认真地回答:“当然伤心了。”
徐美玲跟谈广来对她那么好,好到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不是他们的小孩儿。
当这从未设想过的情况出现时,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只想逃跑,也确实逃跑了。
在那个迷路的夜里,她的人生数次崩塌,从头到尾。
重新把她捏起来的是徐贝贝。
她带着谈声去见识各种各样的城市和人。
她回答谈声的每一个假设、每一种困惑。
她没有拆穿这真相,而是告诉谈声,眼前的一切都不重要,这些自由的、宽阔的、明媚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想,她也可以。
“你姐也——”
“不止我姐。陈彦舟,你们这次来,见过的每一个人......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他们都知道。”
徐美玲肚子都没大过就忽然抱着个小孩儿回来说是自己闺女,是个人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更别提小镇上的消息是最流通的,大事小事,不出几天,相干的、不相干都会知道的。
陈彦舟张了张嘴,“包括康乔吗?”
“包括康乔。”
陈彦舟默然。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把这事儿说给我过。”
大人们闭口不言,却管不住小孩子。
小时候常常有人打不过她,就骂她是野种的。谈声起初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只当他们瞎骂,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有一次谈广来听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爸妈就把小孩儿一顿死打,提到她家来道歉,之后就再也没人这么骂她了。
在这个没有秘密的小镇,谈声是大家唯一的秘密。
谈声抬起头,漫天星光簇拥着一弯月亮。
“你说,都这样了,我要再拆穿了,他们得多没劲啊。”
陈彦舟刚止住的泪水,又滚下来。
“哎呀,怎么又哭?”谈声有点无奈,又去拍他的眼泪,“是我在分享伤心秘密诶,你干嘛老是哭啊?”
“我,我,”陈彦舟上气接不来下气,“我就觉得你很招人......心疼。”
他几乎不能想象,那么小的她是怎样消化掉一切的。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心里却会默默怀疑挣扎。
那些无数个要求自己懂事的、不要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瞬间,又何尝不是这伤痕的后遗症呢?
“大哥,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谈声轻轻扇他的脸颊,“别人就算了,你以为我爸妈真看不出来吗?他们只是当不知道而已。”
很多事说太明白反而会伤害彼此。
徐贝贝、徐美玲、谈广来私底下他们兴许已经商讨过很多次,要如何装作不知道她的难过,如何让她振作,如何不着痕迹地开导她。
可事情一旦露馅,再精密也都全是破绽了。
“我爸妈不是因为生不出小孩才要我的,是因为已经有了我,才决定再也不生小孩的。”谈声认真地说。
“他们很爱你。”陈彦舟说。
“是的。”谈声心中酸涩一晃而过。
她从未怀疑过她们的爱,却依旧有些笨拙,明知道不可能再被抛弃,却忍不住害怕被抛弃。担心自己做得不够,所以希望做得更好。
而更好比最好难,“更”是没有尽头的。
谈声静默不语,陈彦舟说:“也许你不是被抛弃的呢?也许你是,是被骗走的,以前那么多拐子,你——”
“有一天。”她打断他,声音很轻,“我姐带我去玩儿,路过一家的时候,她站着不走了,让我看,让我使劲儿看。我就明白了。”
那家人距离谈声奶奶家还不到二十米。
“我爸跟家里人关系很不好的,跟我妈结婚后,更是直接断了来往。后来他们回去过一次,我姐说,还好他们回去过那一次。”
那是一个会吃姑娘的地方。
最离谱的一年,村里死了六个女婴。有的是掉水里淹死了,有的是冻死了,有的是忽然就消失了......大家都传,这是姑娘犯了鬼神的冲,谁家的都活不下来,所以最好只生小子,有面儿。
如果没有徐美玲跟谈广来,谈声也会成为那些女孩儿中的一个。
陈彦舟感Ṗṁ觉特别难受,既难受谈声的过往,也难受那些传言中“犯冲”的女孩儿。
他又一次想起谈声说的话:他出生就赢了。
原来他赢的不是家庭,而是性别。
谈声语气淡下来几分:“血缘没什么重要的。我永远不会去找我的亲生父母的,我不在乎。丢掉我,是他们的损失,不是我的。我现在是我们县最有出息的小孩,我爸妈走出去都很有面子的。”
陈彦舟纠正她:“何止,是全省......不,是全世界。”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全世界最有出息的小孩儿。”
“那你也太夸张了。我这个人还是很实事求是的。”
陈彦舟笑了,脸上挂着乱七八糟的泪痕,看起来有点滑稽。
于是谈声也笑了。
她以为自己说出这些会痛苦,会哭泣,可实际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想,是因为自己拥有的爱,比任何人都多、都浓烈。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散掉了,她捶了捶心口,感觉那里变得很轻盈。
她把这变化讲出来,新奇地说:“诶?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压抑呢。原来还是有一点的嘛。”
“那是当然了,你是人,不是机器。”
她笑:“陈彦舟,这回,这真的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
陈彦舟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我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