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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姝色(36)

作者: 野梨 阅读记录

尚盈盈呼吸微滞,暗自埋怨刘喜大嘴巴,怎么一转身的工夫,就嚷嚷到皇上面前了?

从前尚盈盈不知这些旧事,便在帕角上绣了福寿纹。可皇帝分明避讳寿辰,她再拿出这个,不是往人心窝子里扎刺吗?

听见晏绪礼叩案催促,尚盈盈犹豫半天,只好取出那方叠了几叠的锦帕,奉上前去:

“奴婢不擅针黹,望万岁爷海涵。”

尚盈盈心中祈祷他别细看,可晏绪礼接过帕子,便立马将其抖开,摆去了银烛灯台下。

指尖摩挲着那片福寿纹,晏绪礼眸色渐深,却什么都没说。

尚盈盈见状,心头越发惴惴,赶紧又将青花碗呈上前:“万岁爷,这羹放久了恐怕会凉,不如您先尝尝吧?”

晏绪礼又对光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方锦帕塞进怀中。

从案头翻来一本奏疏,晏绪礼随口回绝:

“朕还有折子要看。”

尚盈盈抿了下唇瓣,心底忍不住犯嘀咕:方才摆弄帕子时,分明还不紧不慢的。这会子劝他用膳,又假模假样地急起来。万岁爷怎么还能耍无赖呢?

谁知这尚不算完,晏绪礼还有更无赖的。

“这样吧,你将这奏折念给朕听,朕便有工夫用膳了。”晏绪礼淡声发话,面无惭色。

尚盈盈怎敢答应,顿时推辞道:“奴婢识字不多,未必能都认得……”

“无妨。”

晏绪礼张口打断,隔袖牵过尚盈盈手腕,将她拉到明黄漳绒垫褥上坐着。

没等尚盈盈反应过来,折子便已落在怀中。

“念吧。”

晏绪礼取来银匙,舀了半勺羹汤,作势要尝。

尚盈盈只好妥协,但她不敢和晏绪礼平起平坐,忙自炕几边跪坐起来,敬慎地翻开折子。

奏疏上所写尽是朝政要事,尚盈盈虽有些年不曾习字,但好歹能念出个大概。

好不容易读完一本,尚盈盈本以为解脱,哪知晏绪礼却像是上瘾似的,兀自阖目靠进软榻里,命道:

“换一本,继续。”

尚盈盈无法,只好又依言念过几本,心头愈发像是被猫爪子挠似的,痒痒的,又有些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真的有在听吗?

涉及朝政之事,晏绪礼向来不会马虎。

此刻他自然是在听的,只是神色莫辨,叫人捉摸不透。

榻旁铜雀灯正吐着柔和光芒,尚盈盈双手捧起奏本,莹润腕子便似拢上蜜色薄纱,藏在袖底若隐若现。

二人共处香雾当中,心底皆藏着些许隐秘。

掩起一道奏疏后,尚盈盈微微抬眼,竟发觉不知何时起,皇帝已睁开双眸,平静地望着自己。

尚盈盈心怀忐忑,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万岁爷,奴婢有何处读错了吗?”

抬手接过奏折,晏绪礼立时察觉她情绪,便安抚道:

“没有,你念得很好。”

手背上留有皇帝指腹

余温,尚盈盈慌忙垂首,耳后涌起阵阵热浪。

半截柏枝不慎掉进炉里,烧出轻微的“噼啪”声,惊醒了鎏金鸭熏口中衔着的游丝。

裹着松香的青烟游进藻井团龙中,贴着它温柔轻蹭,将永夜拉得细长。

晏绪礼忽然收敛神色,单刀直入地发问:

“玉芙,你可想离宫归家?”

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尚盈盈还没缓过神儿,只好支吾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

若欲如实答“想”,那可得多掂量掂量。

可若说不想……

她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皇帝法眼吗?

见尚盈盈如此,晏绪礼自然清楚答案,便也不执着问出来,而是继续试探:

“是因为思念家中亲人?还是单纯厌憎这皇宫?”

尚盈盈听闻这话,更是紧张得掌心冒汗。她可不敢说宫里的不是,忙避重就轻地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宫女们平日里闲聊,也时常说起家中父母亲人,总归都是会思念家乡的。”

这话说得委婉至极,尚盈盈思忖着,应当不至于开罪皇帝。

晏绪礼眼神落在半空中,余光朝尚盈盈自然扫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蛊惑谁:

“朕从前也总会琢磨这些,可如今却觉得,有些事儿还是留在过去的好。”

“譬如你们宫女,自打入宫起,少说也要与亲人阔别十载。如今你日夜惦念的故里,真的会如你畅想中一般无二吗?”

晏绪礼徐缓发问,而后静默等待。

七载光阴,绝非像在戏文里那般,三言两语便能草草揭过。即便她此刻归家,那些错失陪伴的岁月、日渐消磨的亲情,当真还能回得去吗?

听罢皇帝此言,尚盈盈眼前恍惚,忽觉心口处灼得发烫。她贴身佩着的卷草纹荷包中,正是娘亲给她的小菱花镜。

早些年的时候儿,娘亲还会在递给她的包袱里,装上菱花镜、桃木梳、银粉盒……都是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攒了很久很久,只等见面时一股脑儿地塞给她。

可如今她和娘亲之间,好似已越来越陌生。隔着栅栏相对无言时,唯有提起妹妹,才能叫娘亲容光焕发,重新敞开话匣子。

尚盈盈眼神黯淡下来,她拼命安慰自己,人心皆有偏向,如此种种不过是人之常情,哪成想被皇帝一语戳穿。

故意提人伤心事,真够不体贴的。

悄悄抱怨过后,尚盈盈又陡然意识到,皇帝没事刻薄她做什么?兴许他只是在说自己呢。

尽管这话过于大不敬,但单论她和皇帝的早年境遇,的确称得上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