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身边伺候,最重要是懂天子心思。
子默在天子身边也有一个年头,渐渐熟络。
“去到哪儿了?”陆衍很少问起。
因为问起,就会有挂念。
有挂念,挂念就很难浅尝辄止。
子默会意,“到长风了。”
陆衍指尖微微顿了顿,然后继续舀了一口。
上月还在南顺,这月就到长风。
应当是老爷子想去了……
陆衍眸色微沉。
果然,子默沉声道,“石太医来书信,说老爷子不太好,一日里好多时间都迷迷糊糊的,却一直挂念着早些去长风。一直同宝园小姐说,宝园小姐的外祖母在世时,他就同夫人约好要去,结果一等就是旁的事,再一等又是几个年头,直到老夫人过世……”
陆衍抬眸看他。
子默生意压低了些,还是继续,“越到后来,老爷子一日里浑浑噩噩的时候越多,有时候会将宝园小姐认成老夫人,笑得很开心;有时候很快又会认出是宝园小姐,还是很开心……”
子默的话犹如钝器划过心底,但前后两句里的“很开心”三个字,陆衍知晓老爷子真心实意。
老爷子半生都在替西秦奔波,半生在寻找宝园的下落,不管眼下身在何处,有宝园和青黛、扶光在,老爷子心中都是踏实安稳的。
这是最好的结果……
陆衍放下手中汤碗,低声道,“撤了吧。”
子默照做。
等子默离开殿中,殿中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安静到只有灯盏中,火苗呲呲的声音,陆衍看着桌案上的灯盏出神……
过往总“嫌”老爷子吵,老爷子也“嫌弃”他。
素来冷清的平远王府,仿佛只有他同老爷子的相互“嫌弃”和“斗嘴”才能略显热闹和温情……
这仿佛成了他与老爷子之间不会言及的默契。
他同老爷子相互“嫌弃”(相依为命),在平远王府中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热闹,却温馨,更让人留恋的年关……
他永远都会记得同老爷子一道点年关爆竹时的场景。
—— 总有一日,王府会热闹起来的,哈哈哈哈哈,到时候,就不用只同你对弈了。
他知道老爷子浑身上下最硬的就是那张嘴。
老爷子也知晓他知晓。
因为他们永远是祖孙。
他是老爷子的小翻版。
在王府里,他比旁的孩子都更像老爷子的性子。
这是他曾最引以为豪的事。
老爷子也哈哈大笑——说他差他一条街!
……
陆衍不觉嘴角轻抿。
记忆里最珍贵的一部分,会永远被温和而柔软得呵护在内心深处。
无关性别,也无关身处何时、何地。
那时候的平远王府,就如同记忆里,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
永远带给他光亮和指引。
而无论老爷子眼下在何处,未来在何处,在他心里,老爷子都一直陪伴着他,不论东西。
就算没有幼时跌倒的搀扶,老爷子是第一个扶他上马背,告诉他不用害怕,有他在身后的人。
也告诉他,人总有摔倒的一次,也总会经历从马背上摔下来,吃痛和站起。
就算没有牙牙学语时的耐性帮衬,老爷子也是唯一一个一直在他跟前谆谆教诲的人。
数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告诫他不要走入死路,但也不要轻易断自己后路,不犹豫不决,却诸事都要留有余地。
就算没有襁褓时起就有的陪伴,但自他记事起,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平安险境,身旁一直有一道身影在替他遮风挡雨,也会将他推至高处,然后告诉他雏鹰只有学会展翅,才能做苍鹰。
老爷子没有想过让他像兄长一样一直留军中,却坚持让他去军中历练,知晓边关的不易,知晓驻军用性命和青春换来的和平有多可贵。
老爷子很早就让他在朝中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经历朝中的波澜诡谲,知晓人心险恶,知晓有人拼命想往上,有人骑虎难下,被迫搭上身家性命,依旧弥足深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同,每个人的经历也都不同,重要的是能清楚得知晓高峰的时候,低调内敛,低谷时韬光养晦,不妄自菲薄……
一路走来,无数多个日夜,一直都是老爷子在他身侧。
在他身后。
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
老爷子都在。
教会他做事,教他做人,也扶他去到每一程。
老爷子不是他外祖父,却胜似,或者说比外祖父这个角色更亲厚……
在他的人生轨迹中,老爷子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有之一。
老爷子和喻宝园是他为数不多的牵挂……
正因为牵挂,所以要让老爷子去他想去的地方,去做一直以来想做却未了的事,还有藏在心底的念头。
他想起风雪里,他同老爷子的道别。
过往,从来都是老爷子替他撑伞,替他扫落肩头上的白雪,替他竖起衣领,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同他说,走吧……
老爷子同宝园离京那日,雪满长空。
他替老爷子撑伞,替老爷子扫肩头上的落雪,也替老爷子竖起衣领。
在那一刻,他同老爷子眼神之间,有些东西心照不宣。
他上前拥他,像小时候,像少时,像弱冠之年,也像眼下……
老爷子愣了愣,温声道,“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