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君十二年(77)
她的自言自语从天南到地北,从生灵到死物,零零散散,随处可闻,初听觉得吵了点,一张嘴停不下来,不懂她哪有那么多话说,等到习惯她的存在,习惯这些声音后,他才开始真正去倾听内容,也察觉到了她隐藏在乐观之下的熟悉情绪。
是和他再相似不过的孤独。
可她虽然孤独,却从来没有害怕过孤独,她的内里远比她外表看上去强大得多。
她拥有一颗情感丰盈的,能够自给自足的,充满希望与爱的心。
从落下山崖到走出山林这段时间里,她除了闹脾气的夜晚不爱说话,之后仍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他经常在睡梦中听见她小小声地和“山神”说话,她诚恳地请求那个看不见的神灵,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要走的路虽然不多,也不像崖底那样四通八达,但是她还是会害怕不小心走到错误的路上,事倍功半,他不信神明,但是听着她的言论,竟然觉得有些傻得可爱。
她抱着黄狗,一边蹭着它,一边把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一件一件说给它听,那神情认真而又灵动,火光与声音一同起伏摆动,像羽毛一样挠得心头痒痒的。
悸动一刹徒生,脑中冒出山崖底下的那个夜晚,他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喜欢的人呢?
在她的哭声中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是有一点疼的,他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为什么,便放任那种疼痛过去了,她说她小时候饿得不行会吃虫子,即便第一次见面他就猜到了她的过去充满苦难,但听到那样风轻云淡的口气时,他的心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堵。
他这样一个曾经幸福过的人,和她那样一个曾经便是艰难的人一同过着当下艰难的日子,这样的对比实在有些强烈。
脚受伤之后,他也想过要不要和莫祈君说,当他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才发现,极少去依靠别人的他已经将她当作了最信任的第一位。
他对这个想法感到不解,感到恐慌,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承认,于是选择了和内心截然不同得另一种做法。
她果然生气,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不会安慰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想如何便如何。
这个想法直到她离开他的视线后依然存在,他清楚的知道她不会放任伤者跑远胡闹,只是去摘果子了。
她一直是这样,很好读懂,连发脾气都仅限于表面。
可当她拖着那头死去的狼,一手臂血地出现在眼前之际,他的指尖开始发凉了。
她为什么会遇到狼?刚才的情况危急吗?她害怕吗?别的地方还有受伤吗?
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常人去看待。
“林翊?林翊?”
细长而白皙的手忽然凑到面前挥了挥,她疑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叫你好几遍都不应我。”
混沌双眸被吸引了目光,顺着那只手过渡到她的脸上,话到嘴边变成:“你脸上有狗毛。”
“啊?”莫祈君仍然抱着狗,抬手去摸了摸,没摸到,反而让脸上又沾了一些,“现在呢?还有吗?”
他索性直接朝她靠近一些,指尖落在近距离的脸上,将粘上的狗毛一点一点摘下来。
——你呢,林翊,你有没有很重要的人?有没有很喜欢的人?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不想再拥有又失去家人了,我不想再孤身一个人了,林翊,你醒一醒好不好?
两个不同时段的声音交替在耳中响起,林疏昀分不清是她在说,还是他的脑中在自动重复。
射箭的那一天,他制作的速度比以往更麻利,是为了赶上她的比赛。
他清楚她练习花费的时间和经历,也相信她不会辜负他的教学,虽没来得及看到前面的过程,只看到最后几箭,可那样的自信夺目,神采奕奕,不难猜到前面的情形如何。
或许从彼时起,她在他的眼中就是闪着光亮的了。
中秋的那个晚上,她站出来为他挡酒,瘦弱的身躯拦在面前,他才发现她总是习惯性地往前站。
她说他是恩人,可他的目的不纯,当真是她的恩人吗?反而他的几次危机都是因她而化解,随处都是她努力奔走的痕迹,他们之间不能用简单的施恩者与还恩者来定义关系。
他其实不懂男女之爱,少年时期性格使然,读及书中所谓情到至深处,所谓孔雀东南飞,所谓牡丹花下死,也只会嗤之以鼻。。
尔后在一般人春心萌动,谈情说爱的年岁,又恰逢变数,让他一度觉得爱情不过是云烟,没有亲情的血缘,也没有友情的羁绊,只是纯粹的一时兴起,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长久。
直到莫祈君的闯入。
是她主动敲开了他的门,又非要留下的。
为什么会因为她言语,她的笑容,甚至是她在身边而倍感愉悦?
为什么从来不爱解释,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却偏偏对她例外?
为什么在她三番五次提及那个喜欢的人时,他会无端地有不快?
那夜的同情是什么?嫉妒是什么?庆幸又是什么?
贴在她面庞的手悄然收拢,缝隙被完全抹去,动作比他平时更有侵略性,她的温热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光滑而又细腻。
他们的距离这样近,连空气都变得有了挤压的实感,火焰照耀下,人仿佛徜徉在橙色的鳞波中,神情都柔和下来。
一切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心若看不明白,那试一试,便清楚了。
柴木发出细微的声响,逐渐掩盖不住两人越来越绵长的呼吸声,她的眉眼干净得一如往常,浓密又卷翘的眼睫透过光落在眼睑之下,影子拼凑成黑色的羽毛,只有最最纤细的笔尖才能还原,她的薄唇微微张开,像是透过水面看见正在吐息的游鱼,他的吐气都不敢过大,唯恐惊动懵然停留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