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缠郎(137)
到了夏日,一直缠身的肺病就没那么难受了。
只是沉疴已久,在这样酷暑的日头下晒着,整个人都有一种虚浮感。
到凤阳已半月有余,找术士预测好的潮汛却还没有来,他已没了耐心。
成川递上水囊来,“世子,喝水。”
沈湛接过,刚要喝,就被跟在一旁的凤阳布政使杨阶拖住了手肘。
沈湛眉目间浮上一丝阴沉,避开了。
“下官造次了。”杨阶忽然想起传言世子性冷喜洁,一时有些慌乱,但也只是一瞬,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节奏上,他双手呈上一个精巧的水囊,“世子,这是今年的新茶,乃上品,赶着夜里漏芽的时候采的,您尝尝。”
沈湛并不接过,只淡淡看着他。
布政使乃凤阳的二把手,算是在这一方土地吐个唾沫算个钉的人物,如今受到这样的冷待,却也能沉住气,拧开水囊的盖子,往上又递了递,“世子闻闻,看喜不喜欢,味道如何……”
水囊里究竟是不是茶,味道如何,沈湛没有兴趣知道。
只知道一个月前与刺桐港的波斯商人谈妥了的大生意,一百万石茶叶,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茶田却严重不够,思来想去,便是得将那万里麦田改为茶田。
若是马踏青苗,恐遭众怒,况且也不是他能做出的恶事。
皇帝派他来凤阳并不是一时兴起,这其中也有沈湛自己推波助澜的成分在。
凤阳乃龙兴之地,有良田,有钱江。
夏日暑气难消且多洪涝,若是洪涝淹了这龙兴之地,而他恰巧于此,扶危救困,立纲陈纪,岂不是天命所归?
至于要银子做什么?
沈湛并非生意人,这些年来苛捐杂税的那些银钱足够多,其实不需要再在银子上费心。
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利益捆绑的。
不然怎么能把面前的凤阳布政使杨阶、监察使徐龙,还有茶马司的总管太监汪严,以及跟在最后头的凤阳巨贾金栾川拢入麾下呢。
只赈灾还不够,需要将那被洪水冲垮的良田变废为宝,这才对得起沈湛早就找人写好的“荣亲王世子于凤阳龙兴之地扶危救困,应运而生”的溢美之词啊,且能将那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赚到手,排列整合下,是一箭双雕之上策。
想到这,沈湛接过了那水囊,放在鼻端闻了闻,茶香清幽,缓缓氤氲,比起贡茶也惶不多让。
“好茶。”他道。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该怎么分?
金栾川约莫三十出头岁,并不像其他商贾那样大腹便便,穿着一袭剪裁得当的粗布衣,乍一看去像一个在田里耕种的壮实青年。
他鼓起勇气上前,阳刚的脸上带着笑,“小人准备了茶叶,给世子您四罐,杨大人委屈点,一罐。其余的,都给汪公公带回帝都去。”
沈湛打开了他递上的茶罐,广袖中的手指修长,微微屈起,捻起几片嫩叶,不急不躁,带着点悲悯道:“那你呢?”
“小人、小人不爱喝茶。”金栾川认真道,“小人日日吃斋饭,配白水,习惯了。此茶金贵,乃是孝敬诸位大人的。”
说完这话,金栾川才看见眼前那一身贵气的人抬起眼来,一双淡漠的眸子第一次正视他的面容。
“你叫金栾川?”沈湛道。
一个商贾,竟如此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金栾川垂下了头,面前的贵人明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却觉得如烈日下的冰凌,有种芒刺在背悬而未决的惶恐攀上心头。
这便是官威?
不,他也见过不少大官了,都没有这样的威压。
金栾川不禁觉得这次跟对人了,这世子沈湛,就是个天生弄权的人。
那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能分得几成他并不在意,作为经商世家,曾做过官商、皇商,财富代代积累已不可估量,几代人都已吃的满嘴流油。
他想要的是有从龙之功。
“嗨哟,我说金公子,您可真客气,剩下五成都叫我带回宫里去啊?”茶马司总管太监汪严喜笑颜开。
皇帝老了,愈发迷信于术士,这些年建道馆、求仙丹,花了不少银子啊,三个辅政大臣严格监察着户部的银子,皇帝要想干点什么,只能自己掏腰包走内廷的账。
而江南织造局、茶马司,说白了就是为皇帝敛财的。
汪严想着,总算能对陛下和国库都有个交待了,况且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的五成未必得都进陛下的腰包,还得拿出些来给司礼监掌印李舜,叫他多在陛下面前为世子美言几句。
其余的,你分一点我分一点,大家都得益,大家都不多说话。
“咱凤阳的茶,能入陛下的口,全凤阳的老百姓都得感念天大的恩德。”一直没说话的杨阶笑道,“方才去了金公子的茶坊,像现在这样蒸炒焙干去水,每天能弄出多少石?”
“十二个时辰换两班,小人共有三十个这样的茶坊……”金栾川道。
“三十个,够多呢。”茶马司总管太监叹道。
可若是产出百万石茶叶,还是有些慢,只怕世子是不愿意等的。
“小人手下的茶坊都是为公公效力,为陛下分忧的……”金栾川道。
为陛下分忧,乃是说清楚自己明白自己的站位啊,这便让汪严放了心。
沈湛心中一哂,此人虽是商贾,政治觉悟却高,说话也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士农工商,他是没有资格站到他这样的宗室面前与他亲口对话的。
沈湛打断道:“不够。”
“是是,世子提点的是。小人必会再想法子,小人府后面还有一座荒山,都可建起临时茶坊来。”金栾川连忙道,“若是将蒸青环节简化,就可大大增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