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缠郎(8)
沈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宋婉。
昨夜还拿烛台对着他,现在却装的一副乖顺的模样,倒是有趣。
沈湛郁郁的心情因为她的这番说辞忽而变得好了起来,戏谑道:“是吗?那你可知这药油擦拭时间也是要有对应的时辰?三更半夜搁两个时辰一次,你可起得来?”
宋婉垂眸,看起来柔顺极了,“能服侍世子,妾三生有幸。”
*
成婚第二日要去给公公和婆母敬茶,荣亲王王妃早逝,所以宋婉并没有婆母。
荣亲王本也不欲见她,若不是八字恰巧与沈湛合上,五品小官之女,怎能嫁入王府?更别说公爹和儿媳妇是要避嫌的。
直到管家告诉他,昨夜这新娘竟没被赶出来,还和儿子共处了一夜,荣亲王的心态就变了。
本想着这女子娶进来放着就是,对她并没什么多的期望和要求,儿子的身子骨他是知道的,求医问药了多年未果,只得寄希望于巫蛊邪说,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昨夜,她留在了新房中,以后还要为儿子上药,荣亲王不禁觉得玄学是有些作用的。
另一个儿子失踪半年之久,仅剩这一个儿子若是再没了……想到这,荣亲王才决定见这儿媳一面。
宋婉进了王府上房,就没敢抬头。
她是一个人来的,敬茶这种事,若是夫君能陪着新妇过来,一来是给新妇长了体面,让奴才婆子都看着,不敢轻视她。二来则是表示夫妻恩爱。
显然沈湛不可能给她这种体面。
宋婉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在自己面前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爷就是王爷,就这么盯着人,威压就能够让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座椅和抱柱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地上仍铺着厚厚的大红嵌金丝地毯。
整个上房正厅内只有荣亲王,侍从垂手侍立两侧,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有种诡异的肃穆。
须臾,她听到一声叹息。
“会照顾人吗?”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婉点点头,应道:“回王爷,原先在府中,妾的母亲体弱多病,就是妾照顾的。”
“珩澜与旁的病人不同,既他愿意让你陪着,你就好生照顾,有墨大夫提点你。”荣亲王道。
珩澜?
宋婉估摸着,这估计是沈湛的小字。
荣亲王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削肩细腰,鼻腻鹅脂,像是刚绞了面,尖尖的脸透着莹白的光泽,已梳了妇人发式,露出光洁的额头。
穿着绯红色的衣衫,婀娜纤巧,和周遭喜庆的装饰融为一幅画,看着就充满朝气,喜气洋洋。
府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了。
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直。
但毕竟年轻,藏不住心思,即使再强装镇定,养气于心的功夫也比不得天潢贵胄的亲王,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瞒不住的。
荣亲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假,在看到她掐在掌心里发白的手时,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明知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还得掩藏慌乱和不甘,违心地说愿意伺候。
这怜悯也仅仅是一瞬。
荣亲王的神色恢复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应知道嫁进王府是为了什么,若是珩澜有了三长两短,你便也只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体果然绷紧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就明令禁止过,但后来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风便悄然又起。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让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贱且无子嗣的侍妾。
她们的命,如草芥。
宋婉应了个是,心像跌进了冰窟里。
果然,荣亲王府没人觉得是娶正经世子妃,她回忆起昨日大婚,连王府正门都没有开,也没什么正经宾客来贺。
连婢女对她的称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个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会拿正妃殉葬呢。
荣亲王是怕她不尽心尽力伺候沈湛,绝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颐养天年的心。
殉葬这一条,宋婉不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没有。
她使劲儿忍住心中漫起的悲凉,眉间的软弱淡去,平静道:“王爷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荣亲王还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还好,他还算满意。
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还能保持镇定,且并不攀扯关系,知趣儿地只唤他为王爷而非父亲。
荣亲王点点头,道:“行了,我还有政事未处理,你可以跪安了。”
“王爷受累了。”宋婉道,而后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出了王府上房,过了九曲回廊,一阵凉风拂过,惊起水面波澜。
宋婉瑟缩一下,才惊觉自己竟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松懈下来,四肢都有些酸软无力。
此时想到自己昨夜拿烛台抵着沈湛脖子的行为,简直是……
荣亲王找人合八字给儿子冲喜娶妻,又恐她照顾沈湛不尽心,而拿殉葬胁迫她,让她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
他是亲王,却也是父亲。父亲爱儿子,本没有错。
而她的父亲呢?
拿母亲胁迫她令她替姐姐冲喜嫁人,不顾她在王府中是否会如履薄冰,是否会伏低做小,是否会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