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140)
姜岱滦被他的话点醒,慌忙去看面前那张写到一半的请柬。
一行娟秀雅致的字迹之后,突兀的一点墨迹俨然破坏了整个纸面。
这张请柬,算是写坏了。
他只能丢下笔,抬头看了一眼嘴角似是挂着笑,看过来的眼神却颇为凌厉的姜绥,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是啊,看我吓得,笔都差点没拿稳。”
说完还跟着尴尬地笑了两声。
他是惯会察言观色的,这种笑声的尺度他向来把握得很好,总是半分不多半分也不少,既不会让不明就里的人品出异样,也不会让心知肚明的人嫌他聒噪。
但他并不因为这种能力而感到自豪,或者说,他痛恨这种几乎要变成习惯的能力。
姜绥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低下头把桌子上的那一沓请柬都抱进怀里,做出一副似是什么都未察觉的样子说道: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些祭灵大会的请柬我就先拿回去写了,明天再拿给家主看。”
直到他走出房间,走出院子,都没听到屋里的人再说一句话。
一直都走到一个足够偏远的廊下,姜岱滦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温和笑意马上就冷了下来。
他愤恨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柱子。
那柱子砌得实,他这一脚上去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反倒让他心头的那点火气烧得更旺。
“他妈的。”
他到底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姜绥是个老狐狸,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但好歹也是家主,他总得陪着笑。
那个内门弟子算什么东西,也敢骑在自己头上了!
有什么机密要事还不能在他面前说,他知道的这宅子里的腌臜事比谁都多!
他随手把那沓请柬往旁边一扔,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根烟来,直到苦涩辛辣的味道被吸进肺里,他才终于感觉那口气顺了点。
可还没抽上两口,他就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叔伯”。
他夹着烟的手一僵,回过身去,就看见了另一个眼熟的弟子,身上挂着个值班的玉牌,正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那笑容看得他心里都快凉了半截,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
“这两天天热,我有些闷,就......就抽两口。”
那弟子仍是笑着,可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姜岱滦再熟悉不过的冷意。
这整个姜氏,似乎人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家主规定了宅子里不能抽烟,今天是我当值,还请叔伯给我一个面子。”
他这话听着恭敬,可说的时候身子连半点往下弯的趋势都没有,甚至眼皮都没垂一下。
姜岱滦没办法,又自知理亏,只能自认倒霉,在那人的注视下乖乖把烟掐了。
带着满肚子无从发泄的怨气走到住的院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床和一面桌子。
桌子上的那杯茶还是他昨夜口渴时自己倒的,上午打扫的佣人居然忘了给他收拾。
不,应该不是忘了,他们就是故意的!
自从七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在姜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早些年还能靠着某个人留下的那点名声得些尊敬,可是日子久了,一个两个的就愈发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了,连抽个烟都要看刚入门的小孩眼色。
他越想越不忿,关门的手劲不自觉就大了些。
只听得“砰”的一声,门边灰白发黄的墙漆都被他这一下震下了不少。
“怎么这么大火气?”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姜岱滦心中一颤,猛地转身,就见刚才他注意的角落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他几乎是马上就做出了个防御的姿势,然后伸手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时,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干净利落的短发之下,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是浸在粼粼潭水中一对黑曜石。头顶的白炽灯照射下来,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让整个瞳仁显得愈发幽深,好似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的漩涡。
分明是眼熟的,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他厉声质问。
那人挑了下眉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说我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他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后腰,一簇灵力闪过,他的面容忽然就变了。
那是姜岱滦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张脸。
他愣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陟见了他这模样,也不觉着意外,只是噙着一抹浅笑,兀自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
“爸。”
他故意在最后一个字上咬得很重,仿佛是怕眼前这个人忘了,而在特意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被他这句话惊醒的姜岱滦连退几步,直撞上身后紧闭的房门,才终于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怎么......”
“怎么还活着吗?”
姜陟帮他说出了他因为震惊而说不出口的那几个字。
他往前走了几步,用脚尖勾出张凳子坐了下来,似乎是想抬手搭在旁边的桌子上,但看了眼上面的落灰,还是就这么放下了。
“害我性命的人还活着,我怎么就会死呢?”
姜岱滦这会才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稍稍冷静了些,但依旧警惕地站在门边,像是随时准备开门离开。
他面色苍白,气息凌乱,可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强撑着面子,不肯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既然侥幸活了下来,那就应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给你举报到天师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