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148)
即便分明是造成他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姜氏也是当时他身边唯一一个触手可及的替代品。
于是,那些因此诞生的感激信任都演变成了自愿背负的责任,再加上随之而来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虚名和夸耀,久而久之,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救世主”般的人物。
他是姜氏复兴的唯一希望,是家族成败的最关键人物。
至少当时的自己确实是当真了的。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前途未卜的少年人而已,只因为一根剑骨,真的可以承载这么重的期望吗?
姜陟现在站在这昏暗潮湿的地宫中,眼前虚影幢幢,迷蒙一片,冗杂的思绪却第一次变得无比清晰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这其实是一场只针对他一个人的,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
捧杀。
保守地说,这至少也是姜氏最开始的计划,但过程中应该是出现了什么变故,打乱了原本设定好一切,他们只能选择了另一条更麻烦,风险更大的路,将林氏推到了台前,自己则像原来一样躲在了背后。
姜陟可以想象这个计划进行下去的最终后果,愈来愈多的赞誉之后便是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他又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意气用事,他还是迟早有一天会和当年失手破坏封印一样,闯出其他祸事来。
就算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思虑周全,但姜氏依旧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推着他做出他们想让他做的事。
和七年前的林氏一样。
他总会有一天,会彻底地跌进泥里。
然后呢,再用所谓的责任或是回报“绑架”他,让他自以为自愿地献出自己身上最后一样有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付自己最有用的手段。
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再回头去看往事种种,虚幻缥缈得好似他从五岁那年就开始做的一个梦,梦里乱花迷眼,浮云遮目,他以为得到过很多,但如今醒过来才发现,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姜陟有些想笑,但堵在胸腔里的涩意却让他怎么也笑出来,勉强扯起嘴角,最终也只能颓唐地落下。
他抬眼去看林微明,这人一直沉默着站在距离自己四五步的地方,似乎是特意在给他留时间思考这一切。
但姜陟却并不准备和林微明吐露他这些基本已经可以笃定了的猜想,反而问他: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为林氏开脱吗?”
林微明一怔,大抵是没料到姜陟会突然问这个,摇了摇头道:
“我早和你说过,我和林氏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就是为你自己?”
姜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讽意。
林微明自然听出来了,他没急着反驳,只是忽然就往前走了几步,由于光线角度的问题而有些晦暗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却和他说话时沉静的语气不同,姜陟看见,他的那张脸上,却是微微蓄着点笑意。
只那笑意实在浅淡,在这昏沉的地宫中显得虚虚实实,却让人心中隐隐就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
姜陟察觉出不对,急忙想要抬手,却发现浑身上下僵直一片,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你什么时候下的定身术!你想做什么?”他叫道。
林微明没有回答,只是就这么走到了姜陟的面前,伸出手似要抚上他的侧脸,却在看见他警惕的目光后忽然顿住,那只抬到一半的手就怎么也举不起来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那只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低缓又柔顺:
“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事的。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姜陟实在是恼他不打声招呼就把自己定住,朝着他冷笑了一声:
“说话需要给我下定身咒?”
林微明没去接他的冷嘲热讽,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知道你现在还恨我,但我有些事一定要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给你听。”
姜陟本来还气着,他这几句一说出口,便马上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了。
林微明向来都是个宁愿把事情都藏在肚子里的性子,到底是因为什么要一反常态地非要同他讲清楚呢?
但还没等姜陟问出自己心里的疑虑,他就已经先一步说道:
“或许这话在你听来不过是我的辩解,对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要说。”
“姜陟,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他又往前半步,一张脸离得愈近,眼睛里在这一刻迸发出来的情绪汹涌得好似要将姜陟整个吞没。
“我不知道,你没了剑骨就会死,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是绝不会让你......”
“所以呢?”姜陟冷声打断了他,“就算我不会死,让我就活该受剜出剑骨的苦吗?”
林微明闻言变得有些急切,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不是,关于这个,我本来,本来......”
“林微明,你既然已经知道没有意义了,又何必要说呢?”
姜陟声音平静,甚至稍稍带着点疲累,他是真的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
林微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没继续说下去,他低下头,鸦羽般的睫毛掩去了他眼里的所有光华。姜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又再次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如果,我把你当年失去的一切都还给你,你会原谅我吗?”
话说完了也没再抬起头,像是不敢面对姜陟接下来的回答。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姜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