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35)
他偶尔也会想,他的“死讯”传来时,有没有人为他伤心,有没有人尝试给他收尸,有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那么一丝的惋惜。
也许大多数人对他的评述,只有轻飘飘的“活该”两个字。
他好像没有想过林微明会怎么样。
也许是想过的,想他的身边从此再无一个如他般扰人的同窗,想他在天师署的名额一事上再无竞争对手,想他作为此后最耀眼夺目的天之骄子前途道路光辉灿烂。
日子久了之后,姜陟其实连最后一丝的嫉妒都很少有了,他们相隔太远,去艳羡一个再也无法触及的人是一件累人且无用的事情,他们此生应该注定不再相见。
可他还是见到了林微明,甚至见到了七年前他为他落下的这一场无声的泪。
林微明对于姜陟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是追逐了十余年的目标?是催促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比照?是誓要压过一头的宿敌?
还是......朋友?
天师世家本就内卷成风,姜家的亲传弟子选拔更是传统且严苛,姜陟的母亲自小不在身边,父亲是个入赘的外姓人,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他只能靠自己。老派世家唯结果论,所以他付出比旁人多千倍万倍的努力,都是为了最后绽放光芒那一刻。
而他所经历的所有风霜雪雨,所受到的无数伤痕磋磨,都只能在独处时一人默默舔舐,没有人在乎。
后来,他遇到了林微明。
林微明其实是第一个看到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的人。
进入天师学院的入学试炼前,姜陟和林微明已有一年半未见。这场试炼里,姜陟时铁了心地要压过林微明一头去,所以那一年半,他几乎是拼了命地修炼精进,废寝忘食,夙夜不怠,在姜家的练功房闭关了将近大半年。
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他其实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姜家这一辈的首席,他的所有精进都似乎地理所当然的。
在那场入学试炼里,他对上了林微明,一场斗法也算是打了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最后,他们二人俱已力竭,他收了劲,就全然不顾形象地仰面瘫倒在地,林微明撑着剑半跪在他身侧。他看不见林微明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从旁边幽幽传来的声音。
“你,很努力。”
他是第一个对他说这种话的人。
姜陟想,原来他一直以来想听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他转过头,想去看林微明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但那人这时却已经站了起来,一身碧色的道服在穿林而过的熏风中飘飘扬扬,手中长剑的反光落在他的眼中,晃得他眼底滚烫。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就去看林微明的剑,只一眼便被陡然吓了一跳。
林微明悬在身侧的右手竟不知何时开始血肉消融,徒留下一段森森白骨,那把名叫“鱼渊”的长剑被抓在只剩下骨头的手中,寒光与惨白交织,看的人不由一阵胆寒。
幻境到了第二层,不仅抓取了林微明的记忆让他囿困于过去之中,还改变了攻击他们的方式,从心理上的瓦解直接变成了肉体上的消弭。
林微明的精神海大约是受到了什么创伤,过于沉浸在幻境之中让人的身体无法再抵抗这种侵蚀所以身体上的消融迹象来得十分迅速。如果姜陟也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会变得和林微明一样。
他连忙抓住林微明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试图用这种外力的方式来唤醒他,但林微明的眼神一直都只集中于虚空中一点,怎么晃都没有反应。
姜陟见识过这种幻术,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大足够震动人心的刺激才有可能将林微明唤醒。
而这个所谓的刺激,姜陟看着林微明满面的泪水,他大概猜到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他的思绪格外清明。
他想,只一次,就这一次,为了林微明,他只回头这一次。
姜陟心下一横,伸手就拔出了林微明的剑。他反手握剑,没有丝毫犹豫地在后腰处一划,剑锋刺入皮肤,疼得他一下子咬住了自己嘴唇。
后腰上的易容符上被划出了一道一掌宽的伤口。
老板当初在他身上刺下这个易容符的时候,为了万无一失,还在上面覆盖了一个快速愈合的法咒。
为了防止伤口愈合,他伸手就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按进了伤口之中,咒术受到阻碍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愈合的进程被硬生生止住。
他已经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脸上能感觉到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是易容符破坏后,他的面容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姜陟用另一只手掐住林微明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扭到了自己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对他说道:
“林微明,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痛得冷汗都出来了,掐住林微明的手也下意识地用了点力,他冷白色的皮肤上出现了几道鲜明的红色指痕。
或许是被掐得难受,又或许姜陟的这个“刺激”真的起了作用,林微明原本空虚的眼神竟真的在逐渐聚焦,最终落在了姜陟的脸上。
他看见姜陟的那一刻,原本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眼睛在刹那间仿佛被点亮了一般,顿时便燃起了明明灭灭的火光。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似是不敢确认,又似是想要确认。他颤抖地摸上姜陟的脸,从上到下,将姜陟的五官一点一点地描摹了一遍,宛如要将眼前所见尽数刻入脑海之中。
他撤回了手,又好似害怕他突然消失般伸头过来,额头相抵,真的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眼前人的温度,才终于稍稍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