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已死(50)
美人头老实若鹌鹑, 脸皮半融化似的勾在下颌上,双眼在鼻孔位置瑟缩闭紧,仿佛他动作再大一点, 整张脸便会从头骨上丝滑地剥离。
“你家大人呢?”垂眸掠过岸上不断增加的尸骨, 连雨年顿了顿,散去雷法,不再翻搅好似没有尽头的湖泊, “我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它还不出来吃我?”
美人头哆嗦一下,嘴唇在下巴处挤出一个笑:“大人、大人他……”
话未说完,刚刚平静一些的湖水忽的再度汹涌起来,浪涛滚滚,朝两侧辟开,露出一条直达湖底的水路。路上细沙如碎金,掩埋着森森白骨,依稀透出几分挑衅意味。
美人头:“……大人在请您进去。”
连雨年冷笑,松开揪着她头发的手:“带路。”
“……”
不敢忤逆,美人头抖了抖,让脸皮和五官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然后小心翼翼地飞向水道,在前头引路。
连雨年从半空落下,缓步前行,避开了突出地面的骸骨,跟上头顶的“路标”。
他每走一步,水道便贴着他的后脚跟收缩一截,冰凉的湖水从他鞋跟扫过,无声地催促。
连雨年本来不想遂他的愿,可越往里走数量就越多的尸骨让他逐渐心生烦闷,于是板着脸加快速度,握在掌心的雷法术式蓄势待发。
——一会儿见了面,先贴脸给那家伙一记狠的!
浑然忘了自己右手还藏着一根被雷法天克的“土豆粉”。
“土豆粉”……“土豆粉”还能怎么办?只好蜷缩成一个点,假装自己是他掌纹的一部分。
水道很长,但在连雨年乘风踏浪的速度下很快就被走完,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他先前待的阴影层的复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折映出阴影层的原版。
光线黯淡,空气中错落斜打着黑红二色的折射光,除了遍地沙砾以外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中央,两道锁链长长延伸进夜空,消失在某处折叠的空间里,随着水波震荡而若有若无地颤动。
被锁链吊起双臂的人影悬在半空,头颅清晰可见,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五官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白衣白发垂坠如帘,成了此地唯一的亮色。
这抹亮色如同一线寒芒,将无穷无尽的黑暗尽数拦在背后,那片若隐若现的鬼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蔓延,蔽日遮天,如同从他肩胛骨上长出、张开的庞然羽翼,也似别样枷锁,困着他不得解脱。
连雨年倏然止步,微微仰首望过去,眼中金光沿着瞳仁外围绕了一圈,神眼术依然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为他剥除这人面上的迷雾。
“水神娶亲——”连雨年咬着尾音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水神?”
那人没有动,没有回答,却缓缓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拢着两汪柔邃的紫色,并无长久沉睡后的倦怠茫然,目光精准锁定身前的连雨年。
“大、大人。”美人头低眉顺眼,“我已把您的食……客人带来了。”
连雨年斜她一眼,选择性忽略她的口误,继续扫视半空的人,少顷,忽的惊异挑眉:“我竟看不出你的跟脚?”
神眼术下众生平等,但凡有个类别,神眼都能分辨出来,并且绝不出错。
这个白毛却是例外,明明肉眼可见,但连雨年透过神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所在的地方在神眼术的注视下是个人形空洞,那一整块空间就像被凭空挖去,往外呼呼漏着白毛风,说不出的怪异。
云湖本就足够古怪,这人的古怪还要在云湖之上,他怪就怪在……他本该不存在于世间。
连雨年思索间,白衣男子也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听到这话,不禁弯起眼睛,周身气质陡然从淡漠转为柔和,非人感也更甚。
乍看之下,像只笑眼盈盈的狐狸。
狐狸眼底的笑意仍在加深:“来了一份很漂亮的食物……像他,我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连雨年把眉毛放了下来,嗤笑:“不用不忍心,想吃就备好牙口,自己过来。”
闻言,美人头哆嗦一下,连滚带爬地扎进水道外的湖水,头发拖在身后一个神龙摆尾,就像安了助推器似的蹿出老远。
连雨年懒得搭理她,眸间金色暂褪,周身雷鸣隐隐,金色雷光若有似无地闪动,藤蔓一样缠绕于身,末端拢在他的指间。
男人眉眼一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瞬间冷下的神情流露出凶戾兽性,身后大片静若投影的鬼影也随之剧烈颤抖,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豁口。
某种沉郁、阴晦、压抑的气息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森冷的风吹得背后鬼影如摆钟摇动,发出枯树婆娑的簌簌声响。
连雨年置身其中,如同自人间一步踏进幽冥,耳边是凄厉鬼哭,眼前是鬼影重重,头顶的天上挂着一轮猩红如血,炽烈灼热的大日,几乎能把他晒化在地。脚下沙土却化为浑浊泥水,寒意攀着脚踝盘旋而上,渗入骨缝,刺得他浑身发疼。
望着被阴冥异力笼罩的连雨年,男人再度扬起温柔的笑:“美味的食材,自然需要精心……呃?”
剩下的话语被一只手掌堵回嗓子眼,变成短促惊疑的尾音。
连雨年不知何时飞身而上,踏着金雷跃到男人跟前,一掌按上他的面颊,将蓄积已久的雷霆尽数释放,宛若垂天的银河,浩浩荡荡倾泻向他,洞穿他的躯体后余力不减,又一鼓作气冲向他背后的鬼影汪洋,将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打了个对穿,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
缺口向四面八方弥漫,不断侵蚀这片翻滚不休的暗色,像拦腰撕开中间破了个洞的纸张,将那庞然鬼海一分为二,恍若天倾地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