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51)
适逢王正宣七十大寿,听闻新姑爷为贺老泰山千秋,专从城外普觉寺请来一尊卧佛,随聘礼一同送入坊市东南隅的驿馆。京人闻讯,几乎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只为瞻仰卧佛风采。
还不到晌午,升平坊黄羊道,便就被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高堂明君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
阿鲤新学的几句诗,走哪念哪,坐在高凳上两条短腿晃晃悠悠。童音利得像匕首,脆泠泠地揳开升平坊中升平的虚景。
片刻,门扉开合。
“枣泥酥!”
阿鲤闭上嘴,两眼放光地跳下圆凳,循香直扑过去——却被玉非柔轻轻一抬臂——扑了个空。
“往后不许再念这些!招来锦衣卫,黄了客栈生意,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玉老板凤眸斜吊,很不客气地说完,捡了最大的那块堵上阿鲤的嘴。
“童言无忌,”沧浪靠窗饮酒,神情略显得懒散,“玉老板何须跟娃娃一般见识。”
数日前闽州事了,归京提上了日程。
辽无极本为海上游侠儿,半生以“逍遥”自居,到了未能抱得美人归,袖着王府的三千两黯然离去。
临走前给沧浪留下一句话,“不执,不念,人生大有,切记,切记。”
一以贯之的神神叨叨。
至于玉非柔,则不声不响变卖了家底,追着返京的队伍把醉仙居开到京城中来。沧浪不问缘由,只道世间自有痴儿女。
玉非柔狠狠剜他一眼,走过去抿了鎏银灯芯,“唰”地打开卷帘:“人还没来?”
丝竹声起,沧浪像是禁不住日晒般眨了眨眼,开扇挡在额前:“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是禁不住念叨。”
远远地,一大片红云逶迤而来。香风迎金钗,东风送琉屏,红妆末处诸乐大奏,轰然地,点燃了一蓬一簇的白日焰火。拨开了那烟火再看,袅袅不尽的烟篆写意相思,有如红云归处,那个待嫁女儿的情肠。
奈何......
奈何!
沧浪扼住喉间的嗟叹,不经意别过脸,只见玉老板把双丹凤眼一瞬不瞬地锁在一人身上。
那人锦服昭昭仪表堂堂,容长面上有着圆中带方的俊眼,眼中又暗含方中带圆的熟滑。沧浪想了想,提扇轻点玉老板肩头。
“抢亲也换个人少的时候,何况还是高诤这么个货色。”
“放屁,”玉非柔按下眼中几不可查的怨毒,调转词锋:“我瞧得是那尊木头菩萨。”
大晏礼佛之风盛行,京城光是名刹就有七八处,其中尤以普觉一寺备受推崇。高诤巴巴请来的这尊卧佛身长丈余,在普觉寺中经年受香火供奉而木身不腐,从头到脚的每处纹理都清晰可辨。更奇者在于,佛像神态生动,尝有千人千面之说,意指不同人礼佛,入眼喜怒迥乎不同。
沧浪数年前拜别京都之日,曾去参详过一次。彼时只觉卧佛眼睑半垂,似含悲苦之意,起初道心境使然,后经浮世大梦一场,才晓佛怜众生,早降神谕。
而此时此刻,那尊卧佛亦像是感应到沧浪心中的哀惋,明净轻敛的眼眸中竟缓缓渗出鲜红的液体来。
“快看啊,佛像流泪了!”
*
这声惊呼排开车马喧腾,杀出善男信女的重围,乘风直漏进驿馆厢房的小轩窗。
屏风内的女子攥紧了双手,两弯秀眉轻轻堆起,整个人如同一阙顿挫的柳永词,凡愁与忧,都藏在不经意的颦蹙之间。
“可是升平坊中出事了?”
封璘不过把目光往外掠一掠,“县主勿忧,城中各处皆有锦衣卫暗哨,乱不了。”他奉圣旨做了高王两家联姻的监礼官,今日冠冕玄衣而来,才十八的年纪,却处处透着帝王家的无上威严。
话如此,但女子待嫁时总有千百种患得患失,王韫平再明事理,亦不能免俗。
“姐,安心啦!”
正踌躇着,斜里忽然蹿出个半大小子,眼眉同王韫平有几分相似,一身短打装扮,在满屋子繁缛服色中显得格外利落。
封璘猜到来人正是王正宣的小儿子,少将军王朗。先生曾提醒他留意此人,并再三强调,京中行走时尽量与其方便。
“这又不是西关,哪能遍地都是沙秃子,还怕把人给你抢跑了——”
“别胡说,”王韫平叱住弟弟,脸却悄然飞红,“入关以后谨言慎行,朗儿你又忘了爹爹叮嘱。
王朗嘿笑,解了罩袖向上挽起,“姐姐若真担心,我替你去看看便是。”
封璘伸手一拦:“既在京城,万事皆有五城兵马司坐镇,无需小将军操心。迟笑愚——”
“末将在。”
“加派人手看着,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朗因着家世的缘故,对封璘早年之事颇有微词,连带着对他这个人也看不惯,被阻后不忿。
“王家的事,我凭什么不能管。今儿是我姐的好日子,万一有什么差池,那帮酒囊饭袋担得起吗?”
“朗儿!”王韫平愠声,“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去信给爹爹,押你回去。”
唬得弟弟不再吱声,她在薄绡屏风后起身一福:“今日坊中百姓聚集,为防不虞,有劳王爷多加费心。还有.....”
音渐软,带了点小女儿的娇羞,“烦请转告夫君,人多路难行,教他缓走,切莫着急。”
*
然而县主的担忧被证实不是杞人忧天。
卧佛泣血的怪相顷刻间在百姓中掀起轩然大波。议论起初像小弦嘈嘈,嗡然一下如大弦切切,声纹从西向东、从东往西地划遍升平坊各个角落,争议的焦点则毫无争议地落在新郎官高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