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时间的灰度(123)
他轻声问:“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法唱歌吗?”
“嗯!”
沈肆轻轻合上眼,那噩梦一般的往事,曾经像一帧帧定格的画面一般清晰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留下那种幽暗得、粘稠湿滑的恐惧感如蛆附骨。
还有那把刀——
那把裹在塑料袋里的刀,扎破皮肤,捅入肉里时锋利的寒意,至今仍然留在他的身体里,比西伯利亚的寒潮还要刺骨。
如今回望,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朦胧的影,看不真切了。就连他是怎么喝下被下了药的咖啡,怎么迷迷糊糊、梦游一般被挟持上了车,怎么被粗暴地捅了一刀,浑浑噩噩坐在那把铁椅子上,任人捆绑,都模糊成一团了。
所以他可以像讲诉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地讲诉那段经历。
可是——
可是那些细节却又顽固地占据着他的身体,每当他想要唱歌时,便会跳出来,变成一个个凌厉的耳光、变成割在他手臂上的刀口,变成女人嘤嘤绝望的哭声。
他被周良绑在冻库里整整七天。
每一天,周良都会带朱桢来。
那个女孩子,他认得她的脸,她是他后援会的中坚分子,每次看见他就会双眼发亮,如痴如醉。
可在那森寒阴冷的冻库里,她蜷缩在冻库的角落里,抬眼看着他,眼里全是泪水和恐惧。
周良强迫他一分钟也不停地唱、强迫她眼睛也不准眨一下地听。
他若停下来,周良就用刀子在他皮肤上划一刀。
她若敢移开眼睛不看他,周良就会马上劈过去一个狠辣的耳光,打得她嘴角淌血。
他反抗过,挣扎过、沉默过,可是一刀一刀又一刀,在朱桢苦苦的哀求中、在剧烈的疼痛中,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他妥协了,只能不断唱着。
一声接一声,一首接着一首,一直唱到嗓子嘶哑、喉咙出血、嘴唇干裂暴口。
唱不好,唱错了,就会迎来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又响又脆的耳光,带着屈辱,一声声扇在了他灵魂深处。
周良充满了仇恨的目光,令他觉得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一定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否则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怎么会用这样暴戾的目光来凌迟他。
他几乎能闻到那双戾气翻涌的目光中,咄咄逼人的血腥味。
他倦极了、渴极了,整个人都虚脱无力,周良却只在每晚临走时,才让朱桢喂他喝一杯水、吃一个冷馒头。
他甚至让朱桢给他包扎伤口。
周良不让他死,他吊着他的命,苟延残喘。
他要他活着受折磨,供他泄愤。
他要他吃喝拉撒都屈辱在同一把椅子上解决。
刚开始,沈肆还能强作镇定。
他以为凭借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一定马上就有警察来找他。
外面说不定都因为他被绑架而闹翻了天。
尤其是,当天晚上他还有个粉丝见面会,周雯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挖出来的。
可是,他错了。
周良嘲讽地告诉他,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失踪了。
“我以为只有我这样卑微的小人物才会死得尸体发臭了,都无人问津。原来大明星也不过如此。”他甚至扔了份报纸给他看,那上面他的经纪人解释他没出席见面会,是因为突发疾病。
周雯,根本没来找他。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每天晚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甚至能感受到拿着镰刀的死神那充满血腥味的呼吸。
一天又一天。
耳光声、刀尖在皮肤上游走发出的嘶叫声、 女人哀哀痛哭的求饶声……还有冻库里嗡嗡的机器轰鸣声……
在这地狱的挽歌中,时间漫长如赤脚走在烈焰中。
他越来越绝望,意识越来越恍惚。
渐渐,任凭周良在他身上花多少刀,他都没法再开口发出任何一个音符了。
甚至周良在他嘴角狠狠划了一刀,也完全不能刺激他发声了。
他觉得恶心。
唱歌让他反胃想吐浑身冒冷汗。眼前噩梦一般的经历,就是那个忠诚无比的歌迷所给他招惹来的。
可是她什么也不敢做,只懂得嘤嘤嘤哭泣。
他讨厌软弱、讨厌女人、讨厌她们爱他。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是个歌手。
在周良歇斯底里的控诉中,他始终沉默。
他的消极对抗,令周良觉得无趣。
第六天晚上,周良带着朱桢离开了,临走时,他扔下一句话:等你死了,我再来看你。
他听见朱桢哭着哀求周良:他死了,你就永远也回不了头了。
周良用一种几乎是苍凉的语气回答她:我本就回不了头了。我等着和他一起下地狱。
然后,冻库里唯一的一点光线灭了。只剩下雪洞一般的寂静。
死亡的寒气彻底将他淹没。
第七天晚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觉。迷迷蒙蒙中,他看见冻库的门,开了。
有很多人跟着光一起涌入。然后,他听见了,小古的叫声。
紧接着,将他反绑在椅子上整整七天的牛筋绳被人割断了。绳子松开的那一瞬,他被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包裹住,他努力睁眼,小古厚重刘海下流泪的小眼就那样无遮无拦地撞进了他视线。
安全了!
他不用死了!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开随后扑上来的周雯,放心地昏了过去。
但死亡的恐惧,却从那一天起,再没离开过他。
那恐惧,在周雯与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鸿沟。
就算他身上的伤痕都一一消失了,他对她的失望与厌恶,也消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