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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爱无恙(2)

作者: 金陵雪 阅读记录

在男性衣物出现一年多之后,窗外又晾起了万国旗一般的尿布。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尿布正是用女主人一开始穿的棉布衣裤一条条撕出来;除了尿布,它也开始晾晒一些老人的棉布褂子。一望便知是自家缝制,简单扁平,没有式样。

本来这只是都市当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家庭;小孩的衣衫鞋袜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但在平常而不起眼的某天,晾衣架变得空空荡荡,并持续了四个星期。然后每隔上两到三个月,晾衣架就会变得空空荡荡;过上四个星期,再以晒满女主人衣物为开始,如此反复循环。

没有人注意过,601曾经晾出来一顶湿漉漉的,廉价的女性假发,但很快就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收走——卧病在床的女儿告诉她,假发不能晒干。

在这种乏善可陈的规律中,成年男性衣物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一直晾在远程的一条名牌领带,承受了数次雨雪,颜色也已褪尽的领带,被一双小手里拿着的晾衣杆给勾回去了。

很快,它和601的其他生活垃圾一起出现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从此以后,成年男性衣物再也没有出现过。晾晒的只有女主人的连衣裙和披肩等物,还有小主人的附小校服和红领巾,以及老人不变的,自家缝制的衣褂。

晾小主人的球鞋有一个技巧——把鞋带系在竹竿上,这样就不会掉了。

今年春末,601的女主人丛静再次入院接受化疗时,并不知道有一对黄嘴鸟在自家南阳台的晾衣架上搭起了爱巢,生下五只青壳麻点蛋。

一个月后全家人从医院回来,看到的正是一窝五只破壳而出的小鸟。

对于其乐融融,叽叽喳喳的一家七口来说,突然出现在屋内的老人,女人,孩子,才是不速之客。

爆米花被送进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毕竟人类的幼崽吃得很开心。

屋内,一个瘦高个的小男孩站在矮凳上,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这窝鸟。

危从安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漂亮孩子。其实他父母都是会在人群里熠熠生辉的人,他也继承了他们身上所有优点。只是这些优点堆积在他身上,还暂时看不出吸引之处。寸来长的粗硬头发总是不听话地竖着,单眼皮的褐色大眼常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与沉静,高高的鼻梁上有个不易察觉的小伤口,还有从袖口裤口伸出来的瘦长却结实的四肢,小麦色皮肤——对于一个只需要可爱特征的小学生他生得太过鲜明特异,就像是爬出早春的第一只甲虫,闪过酷夏的第一道闪电,撼动金秋的第一阵狂风,冻住严冬的第一道寒流,万物生长早有提示。

窗户溅满了鸟粪;但仍能看到玻璃上顽固的,外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褪色轮廓。

他不知道那是一个囍字的残骸。

“危从安。”

他转过身来。

“妈妈。”

当这个孩子单眼皮的褐色大眼凝望着你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难被形容。就好像你知道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时间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流逝着——但时间到底是什么,你拥有多少,谁也说不上来。

“在看什么。”

丛静微笑着朝儿子走过来。她的声线还和少女时一样细腻柔和,但曾经清丽脱俗的容貌,纤秾合度的身形和乌黑飘逸的长发早已不复存在。

长期的病痛折磨,灰败了气色,佝偻了腰背,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不止。

与之矛盾的是,她身上有一股恬静的,可以令时间放缓的气质。

危从安指着窗户:“好多鸟屎。”

“哦,看来它们把我们的窗户当做厕所了。”虽然已经离开讲台多年,丛静仍然保留着授课的特点,说话时每个字都完整清楚,亲切温婉,“你已经过去图书馆——知道是什么鸟了吗。”

危从安点头。

他的褐色大眼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琥珀色;仿佛吸收了每一丝热力,凝聚成一股温暖的力量。

“乌鸫。黄喙的是雄鸟,黑喙的是雌鸟。乌鸫吃昆虫,也吃种子和浆果。我们家的还吃爆米花。”

“爆米花?”

“刚才鸟爸爸喂小鸟吃爆米花了。”

他说到爸爸两个字的时候毫无芥蒂;丛静微笑着继续问他:“那怎么区别乌鸫和乌鸦呢?尤其雌乌鸫也是黑喙的情况下。”

“虽然都是雀形目,但一个是鸫科,一个是鸦科,它们是不同科的鸟类。成年乌鸫有黄眼圈,乌鸦没有。成年乌鸦比乌鸫大。”

头头是道,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乌鸫和乌鸦一样爱记仇。如果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就会袭击人类。”

“嗯。那我们暂时不要开这扇窗了,在北面阳台晒衣服吧。”

危从安跳下矮凳,穿好鞋,小大人般地回答。

“北面没太阳,衣服晒不干。”

“那怎么办。”

“本来可以去楼顶,但这几天通向楼顶的那扇铁门被锁起来了。所以今天在楼下的空地晒。早上我帮阿婆系了根绳子在常爷爷家门口的树上。太阳下山我再解下来。”

他把矮凳放回厨房。那是阿婆择菜的专座。

卧室里还有没写完的作业本,摊开在书桌上:“妈妈,这个星期的周记我可不可以继续写乌鸫观察。”

“哪方面?”

“嗯。爆米花。”

“可以。”

这时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丛静从布满鸟屎的窗户望下去——因为靠得太近,乌鸫尖锐地叫着,恶狠狠地俯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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