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住院的第九天,同屋 1542 床的艾慕出院了。
临走之前,艾慕又跟她一起走到电梯厅那扇落地窗前,晒着太阳,聊了会儿天。
当时还是上午,早高峰未过,楼下马路上的车和行人一刻不歇,却又因为离得远,有种与她们全然无关的宁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过去这几天,艾慕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全身上下几乎查了个遍,除了已经出现过并发症的眼底,还查了血管、心脏、肝肾、神经病变,结果出来,各项功能还算正常,腺垂体也没发现问题。
久病十二年,艾慕对此不算意外,玩笑对凌田说:“医院里这么多科室,一个内分泌,一个风湿免疫,多的就是这种致病原因不明,发病原理不明的奇怪疾病。”
医生给的医嘱也还是那几条,继续胰岛素治疗,打针,测血糖,规律饮食,戒烟戒酒,适当锻炼,注意休息,不熬夜。
艾慕就此评价:“提早过上退休生活,愿世界善待我这个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况也不比凌田好多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就是这么巧,很快就要到期。老板已经跟她谈过,怪她不诚实,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宁愿支付补偿金,不会再跟她续约了。
“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凌田问,发现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样首先想到计划。
艾慕手拉着栏杆,整个人朝后仰,闭眼站在阳光里,说:“十二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艾慕同学,终于,被疾病战胜了。”
凌田不知道说什么,担忧地看着她。
艾慕却睁开眼睛,转头笑对她道:“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当初学会计是我妈替我做的决定,那时候因为不喜欢,还跟她闹过,现在才觉得她可能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她是资深老会计,退休之后在一家代记账公司上班,说要是我失业了,就跟她一样拿个袋子跑跑银行、税务局,替小微企业报税、做账。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户分给我,收入也还凑合。”
凌田稍感安慰,却又不免怅惘。
艾慕的烦恼和要走的路似乎与她更相近,只因为她们得了同一种疾病。
不是那种会迅速恶化的绝症,而更像一场漫长的锉磨,伴随一生,让她们不得不提早几十年过上养老生活,只为尽力延迟那个终点的到来,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种丑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很多事对她们来说都不可能了。比如网上说“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顶露营看星空,潜水去看海底,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微醺之后与 TA 疯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会去做,但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断绝了这些可能,还是很难让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烦恼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加班多,什么压力大,信女愿做一世牛马,换胰岛功能正常。
也许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没再继续负能量输出。
两人回到病房,拉起帘子,躲在那后面。艾慕掀起衣服,给凌田看手臂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和肚子上的胰岛素泵,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去哪里买最划算,怎么选型号,怎么使用。还有不容易过敏的胶带,护理针眼的药膏,也都分享了链接给她,林林总总。
凌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忍受有两根针一直扎在身体里。而且,胰岛素泵还需要用一个袋子固定在裤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着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说再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窗外某处起了一阵喧闹声,相邻病房有踢里踏啦的脚步声走出去看热闹。汤阿姨坐不住,也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议论:
“1544 床跳楼了!”
“啊?1544 床跳楼了?”
凌田听见,也想问,我跳楼了?
她和艾慕靠到窗口往下看,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出事地点,只见急诊的医生推着平车跑过来,而后又来了辆警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空地上。
直到汤阿姨回来,才给她和艾慕通报了最新消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个男小歪,不是转去肾内了嘛,说不知道怎么找到备餐间一扇窗是能打开的,跳下去了。
“上礼拜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姐姐来过,站在病房里骂他,说他工作工作没有,医保医保不买,还总是自暴自弃,不测血糖,不打针乱吃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住在网吧里打游戏。每次都是搞到酮症酸中毒进医院,好不容易花钱给他治好了,他出院还是老样子,没几个月又进医院。几年时间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已经花了小二十万。父母都是打工的,没能力再管他,姐姐才刚工作也管不起,现在听说可能变成尿毒症,要透析、换肾,几天时间没人来看他,结果就……”
清洁工阿姨刚好进来拖地,搭腔说:“还好转到肾内去了,这里医生护士没责任。”
汤阿姨觉得没那么简单,摇摇头:“不好说,估计也得担一点。”
……
辛勤走进病房的时候,凌田听见声音回头,正遇上他的目光。
两人眼中都是不安,让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听见走廊里病人乱喊什么 1544 跳楼,以为是她跳下去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但其实他只是来给艾慕送出院小结和开的药,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他离开之前,艾慕问:“那件事,你们要担责任吗?”
辛勤摇摇头,不确定是不用,还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