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也办得很简单,是在一家当时很流行,现在早已经倒闭消失了的自助餐厅里。
筵席上双方父母一脸淡淡的不情不愿,年纪大些的亲友也都有点莫名其妙,嘀咕哪有人结婚摆酒吃自助餐的?而且新娘子居然连婚纱都不穿,就穿个连衣裙。
年轻的同学、同事、朋友却热闹异常,一帮人坐两张长桌,说着,笑着,把酒瓶子传来传去,轮流敬新人。
凌田在摄影机那一小方液晶屏上看到他们,当年的凌捷和田嘉木真是男帅女美,身边也都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配上千禧年流行的服饰和妆容,十几年之后再看有点土土的,却又有种特别的欣欣向荣之感,每个人都那么意气风发,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
田嘉木知道凌捷不喜欢喝酒,几乎全都替她挡了。喝到后来,同学起哄,一定要他对新娘说几句话。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大约也是酒壮了胆,走到临时搭的舞台上,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安静片刻之后,开口用粤语对着凌捷清唱:“为你钟情,倾我至诚……用那金指环做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凌捷站在台下看着他,双手拢在嘴边对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边许多人起哄,也跟着问:“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台上看着她,笑着点头,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词改了:“以后同用你的姓,对你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你高兴……”
那一瞬,凌捷捂住面孔,但眼里还是能看到泪光闪动。
十六年之后,画面之外,凌田也听到了这首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感。
父母之间的爱情,你知道理所当然是有的,却又觉得违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为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就好像她很难相信父亲竟然可以把《为你钟情》唱得这么好。她知道他喜欢张国荣,但只听他在开车时候哼唱过《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录影带,继续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饱了奶之后陷入短暂的熟睡,身边只留一盏小夜灯照亮,凌捷就借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给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画面外用气声说:“你当心点啊……”
凌捷回:“那你来。”
田嘉木说:“我不敢啊……”
凌捷笑,说:“那你就别烦。”
2003 年,一岁的她被逗引着往前爬,凌捷和田嘉木的声音一起说:“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几下就摆烂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几颗小牙。
2007 年,幼儿园大班的她手眼不协调,怎么都学不会拍皮球和跳绳,哭哭唧唧站在那里耍赖。凌捷的声音说:“来,田田,坚持一下,再试一次!”
2008 年,刚上小学的她,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背着半人高的书包,战战兢兢地走向学校大门,一步三回头。凌捷的声音说:“你快点进去啊,要迟到啦!”
2009 年,她在家里学怎么系红领巾,还是凌捷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又错了,从头再拍一遍吧……”
录影带上标注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为智能手机的出现,影相换了介质,还是像网上很多人说的那样:没人晒四年级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爱了,父母再也没有兴趣去拍他们,不会四处分享,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了。
凌田猜想,自己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她是 00 后,正赶上“鸡娃”大肆流行起来的那一批娃。一岁半开始早教,两岁学英语,三岁进了私立双语幼儿园,思维,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各种辅导班把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不光同学之间有竞争,凌捷和田嘉木的同事当中也总在互相比较,你孩子学了什么,得到什么奖,进了哪间学校,做大队长几年了?他俩一个在律所一个在外企,接触到的人群都是鸡娃的中坚力量。
如此花费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场繁荣,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级,一心负责挣钱。
凌捷只管带着她辗转于各种辅导班之间,直到六岁幼升小,开始一家又一家热门学校面试赶场。
五年之后小升初,又这么来一回。
再到中考,总算上岸一所过得去的高中。
是她太菜了,也是凌捷逼得太紧,她当时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
高一那年,所谓重点中学的课业安排让她极其不适应,学习一落千丈。凌捷天天盯着她,而她只想逃,一拍脑袋提出想做美术生,走艺考。从小上的那些培训班里面,也就一个画画,她还算喜欢。
但凌捷不同意,说:“你以为艺考很容易吗?!文化课我还能帮帮你,学美术就完全要靠你自己了。”虽然没直说你肯定不行,语气里已全然是不信。
凌田也来劲了,回嘴说:“谁要你帮?是你天天盯着我!我又不要你帮!”
两人都动了真气,叽里哇啦大吵。
当时,田嘉木正在书房跟一个客户通电话,等到挂断了出来,大声喝止:“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那语气引走战火,凌捷开始质问田嘉木:“让你安静?你能在家待多久?回来也是书房门一关,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怎么让你安静?!你只管你自己,其余事情都是我在管,家不是你的家,凌田不是你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