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很疼吗?”他赶紧问。
她摇摇头,还是哭。
他说:“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不大,你看。”
哄着她似地。
她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捂着脸说:“你让我哭一会儿,我就哭一会儿……”
他从旁边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再看她,就让她哭一会儿,知道她这是一直等到确定没事了,才把情绪都宣泄出来。他只管默默替她处理完伤口,再出了卫生间,到外面沙发上坐着,等她拿出新的感应器,替她重新打上。
事情就这么一件一件做着,她渐渐平静,歉意地解释:“……今天好多倒霉事凑在一起,有点难过,我不该跟你撒气的,谢谢你赶过来。”
他摇摇头笑了,轻声说:“不要紧。”
她看着他,想问,你怎么又笑我?却忽然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他笑,是因为觉得很可爱。
极远处一阵隐隐的雷声滚过,隔窗传来雨声,细细密密,潮湿地重复,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仿佛没有尽头,更显出此刻的宁静。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我该走了,但他没有。两个人都没讲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很珍惜地过着这一秒一秒。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她没叫他辛医生。
但辛勤仍旧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他看起来有些苍白,俯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小支液体葡萄糖,拇指轻微地颤抖,按下去,折断瓶盖,仰头把里面塑料味儿的甜水喝完。
寂静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或者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说。
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以为这就代表着他的回答,心失落下去,人站起来,说:“好吧,我明白了,我去给你拿把伞。”
但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回头,看见他正掀起 T 恤下摆。
不知是方才低血糖的影响,还是因为此刻突如其来的气愤和紧张,她手脚发软,瞳孔巨震。虽然已经在心里肖想过好几次,忽然在这样的时刻成了真,凌田还是惊了。
她的确喜欢他,因为他脸帅身材好,但更因为她相信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在她面前脱衣服,要跟她做什么,她真的会唾弃他的坟墓,怀疑整个世界和人生。
一脚差点踢过去,也差点喊出来,你干嘛!??!却也已经看见他 T 恤下面系着一条带口袋的束带,从那里拖出一根透明的细管连到他腹部的一侧,那是一台胰岛素泵。在他腹部的另一侧,戴着跟她手臂上一样的一枚椭圆形白色的动态传感器。
他们是一样的。
“凌田,”辛勤看着她问,“你会不会怪我骗你?”
凌田站在那里,过了她一生当中最漫长的一秒钟。
在那一秒的时间里,她想起他们认识以来许许多多的时刻——
他在抢救室里按住她的手臂,告诉她很快就会好的,她不会死。
他在她确诊之后给她做健康宣教,对她说没关系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她每个阶段的感受,酮症酸中毒的时候喝水会觉得恶心,打甘精胰岛素会比门冬更疼一点,每天四针的注射会遇到哪些奇奇怪怪的意外。
他甚至猜到她想靠不吃东西打速效过体检,他告诉过她隐糖的坏处,说她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跟这个病和解。
还有,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跟那些很小就确诊一型的孩子比起来,她经历和面对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他回答,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以及她穿着小红鞋与他约会的那个夜晚,他问她,你是不是很介意这个病?她对他说,是的,我当然介意。
……
忽然之间,那些她原以为只是专业知识,或者仅仅出于安慰和鼓励的话,某一刻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几岁?”
“八岁。”他说,不必任何解释就知道她在问什么,那是他被确诊的年纪。
他们是一样的。
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他开始得更早,已经走过一段更长的路。
她几乎立刻就落泪了。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地说:“对不起,不想惹你哭的……”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展臂抱住了他,埋头在他肩上,抱得很紧很紧。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这样拥抱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一双手迟疑地抚上她的头发和背脊,而后心慢慢落定,也将她抱紧。
第30章 像午夜的萤火虫找到同伴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没有多少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有过太多次触及心灵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忽然跳到这一步,也并不觉得尴尬。
她去洗澡换了衣服,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又找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大 T 恤出来给他换上。两人对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他跟她一样,起病便是酮症酸中毒。当时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因为突发呕吐,去家附近的二级医院看儿科。医生只当是肠胃炎,来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转去上级医院才确诊,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