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楼(208)
长老们通是莲藕成精,全非沽名钓誉之辈,竟将这等行为美化成神圣之行,说她的叔父承受疾病之痛,只能由她亲手帮他解脱,方能重归九天。
只是因为圣主年纪尚轻,不能忍受,以致崩溃。
身为国教,有人不顾一切信奉,自然也有人对此说法存在质疑。
其实,君王不会愿意承认,国教圣主,竟是杀了自己丈夫的极恶之徒,毕竟这有损国都威望。
毕竟,连君王本人,也同样瞻仰圣主。
她自知以一己之力,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能为力。
于是她刺伤腹部,从此,身体不再具备生育能力。
歌明霜得到幸存,因为,圣莲道没有选择,只能将这个痴傻女,当做未来生育工具。
她被送入善祭堂,清洗记忆,终于迫使她,亲口澄清所有行为。
可当时已晚,民众对于反复无常的圣主,已然产生了抗拒之心。
道中长老身为圣人之师,同时教化历代君王,不仅左右官场,操纵朝局,更一度凌驾国法之上,以苍生为名,享有左右律法订正权益。
背负此等无关财富,权利,却足以掌控天下人心的宗教,怎会允许信仰走向坍塌。
圣莲道需要新的圣主,来建立新的光辉,维持国教盛名。
契机来的这样快。
西北大荒,楼西县大旱。
那是一个路途地遥,风沙漫天,百里难觅得一处乡县,时常发旱情的穷苦之地。
是朝政谈论起来,连君王都感到头疼的地方。
歌沉莲生下来,便被宗门宣扬是明珠降世,君王更是亲口称赞他为润如皎月,他与痴傻的姐姐不同,年仅三岁,过早展露出他的聪明机警,十分讨喜。
他成为延续正统,人间信仰的不二人选。
楼西县祈雨之行,圣莲道早在步入西北之期,便已截断所有官道。
无论雨下与否,都不会动摇必定结果。
无论祈雨成与不成,都将必成,从来没有疏散流民的第二选项。
他们就是要编造不容置疑的神迹,稳固天下人的信仰。
那位老师告诉年幼的圣主,他是其中最重要的存在,可是他待在车辇中,从未踩上过这片土地,沾染上一粒尘。
祈雨不成,那些慈悲同门,于是变了一副模样,平素喜好宁静的长辈,激烈讨论该将数十万难民如何悄无声息的处置干净。
圣莲道不被允许屯兵,难以压制试图逃窜的难民,不能动武镇压,于是,便有人提议运载山外甘霖勾兑毒药,要他们肠穿肚烂后烧尽草树,挫骨扬灰。
这个提议精妙绝伦,不仅为王朝杜绝此地反复发展的隐患,还同时超度受苦受难的百姓。
他们为如何顺利实施,做了严谨计划,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罪行。
那里何极偏远,谁会来证实,天子不会驾临,谁会来证实,此地究竟有没有下雨?
三岁的圣子,就在那个深夜走出车辇,踏上贫瘠之地。
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这般残忍。
他背负着苍生,却无人告知他生亡的意义。
他甚至不再记得,看着坑底尸骨的心情。
但他永远不会忘,那单薄沙哑的孩子,给他的拥抱。
他踩坏了他唯一的玩具。
只需要给他一袋水,他就能毫不犹豫原谅他。
那时他在想,原来双手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此后,圣莲道用这十几万条人命,伪造又一个神迹,冠以他的圣名。
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奖赏,受到所有人瞻仰和欢呼,可他却更加怀念,那个从死人坑爬出来,向他伸出双手,给他的慷慨拥抱。
他拥有世人敬仰的一切,可他从未得到过任何拥抱。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延续正统的圣主,便成了彰显道义的工具。
身为天下人的圣主,他不能拥有常人情感,他必须与众不同,抛弃所有与爱相关的需求。
绝不可以表露出任何情感波动,必须对待万物平等理智。
其实,那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需要将尚在懵懂的孩提,孤身封闭在冰冷宫殿,没有陪伴,交流,抚摸,情绪。
在学会渴望爱和温暖之前,首先学会在极致孤独空洞中灭除恐惧。
如此,圣主便不会生出索求,不会生出充沛情感,失去生死敬畏,淡漠而宽容。
无欲无求,贞洁坚定的圣主,每一个,都是被这样捏造的。
经受万人顶礼膜拜的,不过是一具一无所知,从容无畏的躯壳。
后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是在他与姐姐新婚那日。
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
反抗。
并赐予他最后一份礼物。
自由。
那只玉脂透白的小老虎,只消一眼,足以揭开前尘。
歌沉莲想起自己离开了那个牢笼,走进夜色,晨暮中,他在一处雾气昭昭的江河,踏上一艘客船。他没有银子,船家问他去哪,天大地大,他却没有目的。
船家见惯往来怪客,并不多嘴,见他衣着光鲜,有心结交,并未收收取船资。
客船所前往的,全部都是繁荣的目的地,他看腻了这样的世间,便不断启航,于是他飘过大江南北,直到辗转流落定崖。
世间就是如此无趣,无趣到繁荣还是贫苦,只能令他感到无关紧要的乏味。
初见楼枫秀的那晚,他盖着卷死人的烂席,望着陌生的头颅。
雪粒飞散,天地昏暗寂静无声,他如此放松自在,与他紧紧依偎,双臂缠绕着他的身躯,怀抱炽热温暖,过长的发丝扫过他的耳尖,呼吸畅游在耳边,他好像是睡在高床软枕的房间里,而不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