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楼(215)
仍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日三餐有人管饭,除此以外,还多了个碎嘴狱友,整天在隔壁聒噪。
隔壁狱友交友广泛,甭管牢门隔多远,扯着嗓子跟谁都能聊。
估摸拿盐当饭吃,一天到晚嘴里犯闲,话题涵古盖今,掐到只大虱子就得嗷嗷两嗓子。
即便这样一把交友好手,面对楼枫秀屡次碰壁。
他背身侧窝草垛,一动不动,除了三餐定点吃饭,其余时间,就握着一只玉虎翻来覆去瞧。
要不是听他偶尔梦中说过梦话,隔壁狱友铁定认为里头住的是个哑巴。
“兄弟,你跟我说说,阿月是谁?”
楼枫秀躺了这么几日,脖子,后背,乃至四肢都在发痒,但他懒得翻身,懒得抓挠,全神贯注,企图将玉虎盯出一个洞来。
天大的血仇,哪怕他不过无名小卒,也该不惜代价喊冤道罪,用粉身碎骨来与圣莲道鱼死网破。
同归于尽也好,以命抵命也罢,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可他不敢。
歌沉莲混账一个。
可是阿月那么好。
“不说我也猜到了,是你妻子吧?瞧你那神采奄奄,真没出息,一听就是吵架了,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这牢里待一待,出去保证俩人小别胜新婚!”
楼枫秀仍未回应,他那背跟焊死了一般,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
狱友讨个没趣,便去找隔壁隔壁的狱友聊闲天了去。
正在这时,狱卒扛过来一篓干净囚服,挨个牢房分发。
“换上,全都换上,今日十月初七,圣主夫人入殓魂身,所有人换上新囚服,巳时一刻燃香送祭。”
楼枫秀闻声而动,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他转了转僵麻身体,喑哑开口“圣主死了?”
“嗷嗷!嘘,嘘,违禁词!”隔壁狱友忙朝他挤眉弄眼。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圣主死了,那叫仙逝,呸,他妈的,仙逝的是圣主夫人!”狱卒呛道。
楼枫秀见过歌明霜,那女子虽智力有碍,可她身强体壮,挺着孕肚也够涉水折莲,怎么都不可能骤然暴死。
“她怎么死的?歌沉莲呢?”
“娘嘞!”狱友直捂脸。
狱卒瞥了楼枫秀一眼,叹息道“圣主旧疾复发,卧床不起。”
楼枫秀静了片刻,轻声哼笑“真可惜,死的怎么不是圣主。”
隔壁狱友恐怕没见过这么勇的,遂生出钦佩之心,不由感叹道“啧啧啧,看来你铁了心想被关上一辈子,好兄弟,你还是多想想你的阿月吧。”
狱卒也不多言,绕开楼枫秀,径直往下分发囚衣。
碎嘴狱友接了衣裳,跟狱卒套起近乎。
“兄弟啊,隔壁兄弟怎么回事,他出口狂妄,你竟然也不管了。”
“何必呢,都死刑了,何妨多几句嘴。”狱卒幸灾乐祸道。
狱友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为何?”
“因为圣主呗。”
“!”隔壁狱友连忙死死捂住嘴,心头暗暗发誓,此番出了牢狱,绝对不再多嘴议论圣主半句不妥!
要知道,大别无死刑,这个人又不似能掀动谋反的样子,他想不通究竟是骂过什么捅破天的恶言,竟然专门给他量定一套死刑来!
“真可惜。”楼枫秀自言自语着,紧握手中玉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想到他不日即将赴死,露出这副强撑的态度也是应当。
隔壁狱友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宽慰道“好兄弟,别难过啊,你有什么遗言要说,我为你带去!”
他抬眼看了看他,哑声道“我想恨一个人,可是我不敢恨他。”
狱友不假思索点头道“哦,那就是爱。”
楼枫秀怔愣许久,困惑道“不是恨,一定是爱吗?”
“唉,兄弟,人之将死,前尘尽了。你与那位阿月姑娘,无论过去怎样纠葛,都该放下,要不我去替你表明心迹?我只要出去,一定帮你稍过去,说不定临了,还能来看你一看!”
“阿月不是姑娘。”
“......”那就是嫁为人妇了。狱友理所当然的想。
“他不会来看我的。”楼枫秀道“是他送我进来的。”
“......”隔壁狱友心下不知揣摩了何等戏码,不仅捂住心口直吸冷气。
“不是恨,一定是爱吗?”楼枫秀追问。
隔壁狱友捶胸顿足道“爱到不舍得怨恨,爱到愿意付出性命,这不算爱算什么?算你冤大头?”
“我不知道。”
“你那是爱红了眼,爱瞎了心,爱得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死也不明不白!”
“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早知如此。
那现在,死也可以死的明明白白了。
第102章
挨到月末, 楼枫秀睡得体乏头疼,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人躺在地上,却像漂浮半空, 头不顶天, 脚不挨地。
他偶觉不甘, 不甘心他最终没能为二撂子报仇,打不过一个断掌的残废。不甘心他竟然亲自证实了老杜的话,他就是有好好的日子不过贱种。不甘心他最终没能好好与旧友道别, 看不见南五里街的广大亲邻,看不见雀雀挑个合意郎君,嫁人生子。
前尘往事, 颠三倒四回忆一遍,想着想着, 脑子总会陷入一片空白。
时间最能消磨意志,无论再大的仇恨怨怼,都会在不见天日得一隅间逐渐消散。
只有甘甜部分,才敢肆无忌惮,拿出来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现在, 甘甜淬毒,成了他最不敢触碰的部分。
他无比确信了自己的情感, 空白之处掩盖着一层难堪的窗户纸, 汹涌洪流不敢前进,蹑手蹑脚绕过去, 害怕自己忽然想起那个关乎所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