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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无情剑(270)

作者: 沈云生 阅读记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后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么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余,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后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