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340)
“师伯教训的是。”金乌恭恭敬敬地应了,忽而又换了脸色,慢悠悠道,“可师伯眼下这般正义堂皇,难道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曾经也来过长安,八大剑派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是什么好货色?”
张夜登时闭嘴,他双目垂下,眼睑下方一片阴影,已似有些浮肿,他整个人都是疲惫的,疲惫而又苍老,他的头发已灰败了,脸色更已近枯涸,好像再提不起精神了。
金乌不再看他,只又看着贺青冥,道:“贺先生,这个人本就是你的仇人,也本就该死。”他叫人递来一把长剑,似寒星又似秋水,秋水一色,水色之中似有月色——正是张夜的佩剑,戴月。
他要张夜死在戴月剑下,要张夜不仅身死,还要诛心。
贺青冥拿过那把剑,定定看着张夜。
他心知肚明,金乌是要与他做交易。张夜是小重山掌门,在八大剑派之中地位不低,若杀了他,贺青冥等同于与八大剑派为敌,与魔教结盟,张夜的人头,就是金乌要招揽他的投名状。
这一招,却既是威逼,也是利诱。不要说眼下贺星阑在金乌手里,就算论及十二年前,张夜也的确是他的仇人。如今这世上,他的仇人已不剩几个了,张夜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张夜也看着他,神色却更为复杂,道:“想不到扬州一别,再见竟是今日。”
贺青冥沉默不言,只盯着他,神色一如长夜莫测。
张夜却又道:“那天我追着阿阳来到侯府,阿阳不愿我入府,几乎与我动手,令郎却忽然现身,为我挡下一掌。”
贺青冥道:“他只知道温阳,却不知道你。”
扬州之后,江湖上的人都传说,不夜侯温阳曾经爱慕过青冥剑主,贺星阑自然也知道。在他眼里,不夜侯是一个骚扰过自己父亲的王八蛋,所以温阳与张夜相争,他自然会帮着张夜。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张夜与贺家有过节。
“……可惜那时候,我和他都不知道令郎是谁。”张夜轻声一笑,“阿阳认出来你的那招剑法,我认出来急风剑的那张脸,以为他和洛十三有什么关系。”
贺青冥紧绷着脸,张夜又道:“令郎却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模样,也不肯说自己父亲是谁……直到后来,金乌他们来了,我受了伤,阿阳与金乌对峙,让令郎带着我先走,可惜并没有逃过魔教的手眼……只是,令郎一直记得你,这两天,也一直都很坚强,他说他是你的儿子,不能给你丢脸,无论他父亲是不是你,他都爱你。就像方才,他也只是爱你。”
贺青冥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这十二年来,我每一天,都没有好过,但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好过一些。”
贺青冥只冷着脸道:“你本就该死。”
张夜闭目长叹道:“是,是,我本就该死……青冥剑主,伯仁虽非我所杀,可伯仁亦因我而死,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来这里,不会知道李家的事,贺园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贺青冥哑声道:“你知道?”
张夜目光一颤,却忽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
贺青冥又看着他。张夜已老了,已病了。
他们竟都病了。
“一直都知道……”贺青冥也忽地笑了一声,又陡然喝道,“一直都知道!”他手握戴月剑,忽而一刺!
一时鲜血四溅!
“师兄——!”当空一道长喝,荒草丛里,忽地射出几枚飞叶,径直打向贺青冥身侧,贺青冥旋身闪避,来人却又不依不挠,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直到他终于被柳无咎出剑逼退!
“师兄?师兄!”那人几步仆倒在地,揽着张夜的身子,登时痛哭道,“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怪你,不该那样对你!是我的错,都是我错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蓬头垢面,相貌奇丑的乞丐。
“义父,你可算来了。这次你不会又扒人家姑娘车底来的吧?”
义父?
金乌的义父,也就只有那一位王孙了。
昔日王孙,一朝竟沦落至此。
“呵,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还不配跟我搭话!”却见他一把掀下外袍,面皮、衣裳一同飞落,萎顿在地,而重新站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副大家都无比熟悉的面孔——不夜侯温阳!
只不过,温阳已瘦了,也比之从前憔悴了,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往日风流的影子。
“我师兄是做错了,可也罪不至死,你做什么杀他!”温阳怒目而视,剑指贺青冥——任谁也想不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温阳竟会破誓,重新用剑,而他这一次剑锋所指的方向,竟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的目光却先落到戴月剑上,剑身上还有血迹。
温阳怒喝道:“为什么!?”
贺青冥道:“如你所见,还用问么?”
“好,好!不愧是青冥剑主!”温阳道,“我本以为,你我还算得朋友!十多年了,故人尽散,我本以为——”
贺青冥却道:“那只是你这样以为。”
温阳一愣,继而竟笑了起来,他笑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厉害!他笑得好像这阴沉的上空盘旋飞舞的一群乌鸦!他大笑,眼中却又含泪,他喝道:“是我错了!你算得什么故人?算得什么朋友?你早就不是从前的你!你如今不过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贺青冥,这么多年,你手下亡魂不知几许,你若说我师兄该死,那你更该死!”
他一声大喝,猛然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