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372)
季云亭道:“以武会友而已,指教之说,实不敢当。”却见季云亭如履平地,在绝壁上行走如闲庭散步,她一手持剑,又忽地一跃,落在冯虚子身前五步。二人脚踏绝壁,头顶云空,整个身子竟几乎倒转!
凤鸾双阁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这样的轻功,简直是举世罕见!而他们今日一天之中,竟见识到了两种截然不同,却都又精妙绝伦的轻功身法!
季云亭微微笑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月敛鸢飞步’吧?”
“正是。”冯虚子亦眼神一亮,忍不住问道,“却不知季掌门使的是什么轻功?”
季云亭道:“便是昔年华山前辈所创之‘千仞飞’。”
“千仞飞?那个千仞飞?”冯虚子惊道,“季掌门竟习得了‘千仞飞’?”
季云亭又一笑道:“区区六七成而已,于阁下的月敛鸢飞步而言,实在不足挂齿。”她既已拥有如斯高超的剑法,又身兼这般绝妙的轻功,却说只不过前人六七成而已,委实已很是谦逊,然而这种谦逊之中,却透出一股我辈当不凡、仗义敢为先的风采气魄。
冯虚子大笑道:“好!我便来会一会季掌门的‘千仞飞’!”
他足尖一点,突地展翅奋飞,直入云天!
此时日已薄暮,太阳神色淡漠地俯瞰众生,它高高在上,亦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总是拂晓来,黄昏去,日复一日,又万古不休。它的身畔却已风起云涌,山风往来呼啸,吹响一日之末的号角,吹来千千万万片云彩,西峰层云缭绕,神色、形容却各不相同,有的单薄飘逸,只一线烟气,好似飞天裙动的神女,有的却威武不屈,怒目持戟,要除去人间一切罪恶……烟云过眼,世间种种,云生万相,又没入芸芸众生里,随着江湖上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一同浮沉翻涌,又都义无反顾地奔赴进浩瀚如星空的大江大河。
云海汹涌,翻腾出来一座座巍峨庄严的天宫。
二人从绝壁飞跃,又跳入云海,飞上天宫。纵有四海,横有八荒,他们的脚步却远不止于四海八荒。他们抚摸着天地的轮廓,送别了日月的荣光,他们好像已不是凡人,而是天外的天,是天上地下驰骋自如的风云!
人群之中,却已掀起来一轮又一轮惊叹,好像一阵又一阵洪波,为他们呐喊助威,为他们长歌喝彩!
季云亭侧身下腰,恍若天人醉倒,冯虚子骤然抢身来攻,她却不紧不慢,只悠哉悠哉地退了几步,右手把着浮生剑,剑尖触壁,剑身稍稍弯折,而后随着她一身日月轮转的内力蓦地迸发!
侧身西望,一剑决浮云,安社稷、定乾坤!
季云亭一剑挥来,绝壁烟云刹那被削去大半,一轮金光也瞬间黯淡!什么鬼蜮人心,什么布局盘算,在这一剑面前,都要被撕破脸皮,扯开真相!
只听得她一声长喝,又似长歌当哭:“来如风雨去似空!”
却正是“浮生二十七式”第三式“来如风雨去似空”。
冯虚子勉强与她对了几招,内力已有些凝滞,气息也难以流转自如,他周身冒汗,心中更觉好像华山压顶!
这套“浮生二十七式”实在太过可怕!
冯虚子自问见识过不少名家剑法,来华山之前,为了备下这一战,也曾昼夜不休,钻研华山百年来的各路剑术,得出华山剑法,其诀窍在“险奇”二字,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此他才能轻松胜过谢拂衣。但这套“浮生二十七式”与其说“险奇”,不如说是“雄奇”、“瑰怪”,它比连绵不绝的群山更为跌宕起伏,它充满了意外、惊喜,叫人全然意料不到下一剑于何处来,又要走向什么结局。
这却就是浮生。
浮生二十七式,每一式都是季云亭从她过往二十七年里悟出来的。她呕心沥血,几乎是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口,用滚烫的热血浇灌,无尽的情思织就,旁人都要避讳,都难以宣之于口,她却如此坦诚,如此赤诚,她面对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如第一天面对它那样坦白。她不怕给人看她的心,她的魂魄,因为她的魂魄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可与人看,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喜怒悲欢,亦从无需遮掩,无需解释多言——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她却还敢爱,还敢恨,还敢仗义执言,还敢与天下人把酒言欢。
这套剑法与其说是她妙手所得,不如说是她的半生自白。
浮生若梦,她的梦远比常人光怪陆离,但她竟还敢睁眼醒来,还敢再奔赴山海,还敢把余生都投身在侠义这条不归路上。
她已把自己的生命,同天地众生的生命都合而为一,她从不渴求道,她却已在道中。
看台上,贺青冥身在局外,却似已是局中人。他不由赞道:“浮生二十七式,若论境界、技术,当为江湖百年来第一剑法。”
他已隐隐瞧出来了,浮生二十七式可共分为九组,每一组意境错落有致、彼此相生,一组之中,又有两短一长之三式。其中,不少招式却与江湖以往的剑路截然不同,都是从实处来,却落到虚处,而一招一式之间,又有无穷变化,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惜……”他这样说,却又一声叹息。
旁人都在欢呼,都在称赞,都在歌颂,他却只是叹息。
人生到了季云亭那个时候,到了贺青冥这个时候,也许已只能叹息。他们毕竟都已饱经命运的玩弄,可偏偏命运如何玩弄,仍九死未悔。也许命运往往也最爱玩弄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