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93)
他还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感到疼痛。
他并不常感到疼痛,但这样的疼痛,也已难以忍受。
生命岂非本就是要忍受活着?
贺青冥微微喘息,慢慢遗忘疼痛, 遗忘过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时半会,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有耳朵和鼻子为你效劳。
他先是闻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
然后他想起来,这香是柳无咎点燃的。
贺青冥纷乱、冲撞的思绪终于在檀香里重新变成一个有序的整体。
然后他又想起, 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他听见柳无咎以一种近乎古板的节奏呼吸着。
七年来,柳无咎的呼吸好像没有变过。
贺青冥披衣起身,走到柳无咎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知道柳无咎一向睡得很浅。
柳无咎生于苍莽,长于苍莽,他与天地生来多了一线旁人没有的联系。
他总是很敏感、很敏锐,世间的任何一点动静,也可能将他吵醒。
贺青冥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柳无咎的肩膀。
柳无咎是一个很安静很沉稳的少年,但他睡着的时候并不那么安分。
也许他还有梦,也许他的梦让他不得安生。
少年还沉醉在梦里,而贺青冥便看着这一个梦中的少年。
少年人没有相同的模样,却有无数琢磨不清的将来。
贺青冥见过很多人年少的模样,他自己也曾经年少。
他现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这一个少年,阅遍千古,也只有这一个。
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再有。
只有这一刻,这一个。
贺青冥不禁轻轻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缓缓的春水,还有这一笑,都温柔得近乎沉默。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这一幕无声的黑夜作证。
水汽迎面朝他走来,他悄悄离开了船舱,只见星河之中一轮明月高悬,只听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剑主为何独自一人赏月。”
贺青冥循迹走了过去,却见长夜里微灯独明,形影相吊,这一夜里,灯与月都不能成对成双。
曲先生独坐灯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执白,左手将内力灌注于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没有盟友,亦未遇敌手。
贺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为何独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贺青冥坐了下来。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战况胶着、不分上下,观棋一刻,却似观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胜过,也未曾败过。”
一个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败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贺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说得好。”
曲先生赞叹不已,却又不住叹息。
贺青冥抬起手,两股内力在流转的时空里交换,然后他执起了黑子。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谈笑之间似有万马千军在沙场上嘶鸣。
曲先生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个人既然已经注定死亡,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贺青冥道:“这句话本该我来问你。”
他道:“一个本要杀人的人,为何却要救人?”
曲先生反问道:“一个本要救人的人,为何却要杀人?”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是在问彼此,又好像也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连星星也已沉寂。
两人对峙,最后一子落下,尘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许结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又似乎被他们这种威慑震住停下。
曲先生独坐在灯火之中,飞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鬓边栖息。
他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边。
于是他周身气势为之一敛,江风一过,明火扑朔,他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那姑娘面有忧色,她手里拿着一件鹅毛斗篷,便要半蹲下来为他披上。
曲先生却先她一步拿了过来。
她顿了顿,又端起托盘里苦涩的汤药,让曲先生喝下。
贺青冥看着他们,那姑娘却似已再看不见旁人。
她的一双美目只看着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却一直微微侧着头,似乎不愿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给了那只已经干涸的药碗,也不愿意分给她一时半刻。
她很关心他,她一直在追逐着他,但他一直在回避。
一个人前进一步,另一个人却后退两步,于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一步之遥。
咫尺之间,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们之间,到底也只隔着一步之遥。
她虽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却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们虽然永远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们面前,都要沦为局外人。
贺青冥也不能不沦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药,那姑娘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却望了贺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剑主,好久不见。”
贺青冥点了点头:“曲姑娘,好久不见。”
他也已认出这姑娘便是当年在百里客栈里一心夺取浮屠珠,又几乎要杀他的曲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