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22)
“好不容易得来的,能暂且帮你护住心脉。”
怪不得这几日心口的脉络淡了些许,气息在体内运行也逐渐舒展。他问得随意,康寿答得也随意,崔玉节便不疑有他。针灸行到后半,身体觉得放松许多,又沉沉睡过去。
“仔细看顾着总司使,我去照心院看看。”康寿收了针,对侍从说道。
他去照心院时,吕鹤迟就在院中坐着,独自掌着一盏烛火,仿佛正在等他。甫一见他便将人拉入厅中,让他在书案前坐下。
“吕姑娘?”
吕鹤迟不语,只是递了一张纸过来。
不看倒好,一看大惊:“你——!”吕鹤迟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
——双耳失聪,他仍未知。且与康医官商量对策。
康寿拿过笔来,写下:何时发生?有何症状?
吕鹤迟又推过来一册薄薄手札,详细记录下当时情形。康寿阅读时,她趁机写下:“若有阴雨,谎称发热引发旧疾。”
康寿看了一眼窗外,傍晚时天色转阴,或许真的会有雨。入夏前的雨夜湿寒,勉强算个借口。吕鹤迟忽然说道:“每到这个时节就容易旧疾复发,这两日要麻烦康医官来施几针。”
虽听不见,但凭借记忆还是可以说话,日子再长可就不能保证了。
康寿一面应了,一面诊脉,眉间却越发紧皱。提笔写下:“耳窍不通,脉象细涩,恐多症伴发。”最坏的境况,耳聋只是开始。
烛火摇曳中,吕鹤迟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
她在康寿笔迹后方写道:“解毒为先,能拖几日拖几日。以防万一,解药存好。”
康寿思考片刻,写下“稍待片刻”,起身向外走去。
吕鹤迟不知他去做什么,回来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人:高英娥。
“须有近身女使在侧,照顾起居,方不令他疑心。”
单单听不见已经极不方便,万一有破绽被崔玉节问起,也无人敢瞒。全府上下能让崔玉节听话的人除了吕鹤迟,就只剩高英娥了。
她晓得其中利害,也定会以为少主人解毒为先。
高英娥在吕鹤迟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满眼关切:“真的听不见了?不能治?”吕鹤迟只能宽慰而笑,康寿回她:“这药非药,毒非毒,整个翰林医局都是第一次见,委实不敢说能治。”
高英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来崔府做都管,已经是少主人成为总司使之后的事了。纵然他一如既往地骄纵,她也晓得他吃了许多苦才有今日。
几年来眼看着崔玉节不断受伤、痛得死去活来,高英娥的心也跟着死去活来。
纵然外人都说他千般万般不好,骂他的诗文摞得几丈高。可高英娥眼里,他还是那个会护着所有对自己好的人,会把她这个陪嫁厨娘当成亲人一样照顾、跟她撒娇说“高嬷给我做个冷碟子吃”的孩子。
他明明是个好孩子啊,他本应该也有两情相悦之人啊。
所以看到吕鹤迟,看到崔玉节如何对她,看到她如何对崔玉节,听到两人在药庐里“破口大骂”,高英娥觉得少主人总算遇见了一个心疼他的人,这事儿……说不准就成了呢?
即便不久前知晓吕鹤迟与他之间的孽缘,她会难过少主人一心扑了空,却也怨不起吕鹤迟来——她承担了本不应该承担的罪孽,她已经很辛苦了。
高英娥活到这把年纪,一眼就能看得出那是个历过风霜、性子坚韧、心肠柔善的姑娘。这些日子来观她言行举止,观她如何待人,观她小妹,高英娥也知道她即便不能与少主人有男女之情,也是值得深交的有德行之人。
谁又能想到,她竟然为了救崔玉节甘愿以身做药引呢?听康寿所言,只怕不止是耳疾一症。若少主人知晓她为自己牺牲至此,那烈性子断是不肯再用解药了。
“好,”高英娥对二人说,“就交给老身吧!”
少女仰着头看树,崔玉节问她,“你要做什么?”
“我若是猫就好了,可以随便爬树。”幼时的吕鹤迟梳着双髻,身量刚过崔玉节的腰,“我现在也能,你看。”她把手里的各色树枝给崔玉节看,“家里的树我都爬了一遍。”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去骑马猎鹿了。想爬就爬呗。”崔玉节不甘示弱,虽然不晓得自己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
“父亲会骂阿娘的。”
她忽然转脸看着崔玉节,有些恨恨地,“你们男子可真好,我阿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何我就不行?”
“有何不行,我说行。”崔玉节说,“我同你一起去找你父亲,看他见着我,还敢不敢有半个不字?!”后半句讲得咬牙切齿,即便是做梦,他也要手刃了闻乾!
小少女“噗嗤”笑了,哈哈哈哈地笑得十分畅快。崔玉节从来没在长大的吕鹤迟脸上见过这样毫无顾忌的笑。
笑完了,她又摇摇头。
“阿娘会难过的,父亲再不好,她也认定了他。”
小少女长大了,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有笑意,却冰冷疏离:“我可不会成为阿娘那样的人。还是自私一些,做父亲那样凉薄的人吧。这样至少不会伤心。”
崔玉节走近几步,低头看着她:“不但不会伤心,还会不在意伤别人的心。”
“钟情难得,深情易逝,爱而不得的怨恨却持久……”她又长大些,熟悉的那个吕鹤迟伸手碰碰他的脸,“与其这样,还不如别开始。”
崔玉节想去抓她的手,她却如雾气般消散。
听见院中鸟鸣,崔玉节缓缓睁开眼睛,自己的手还在半空中,没有抓到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