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73)
崔玉节率军于乌洒国内将北境之线数度冲破,随身口粮耗尽后就地补给。
伤后引狂症发作孤身冲入敌营,愈战愈勇,杀性大发斩敌首近百余,清晨时力竭而倒,被副将带回与卫王大军汇合。全队共计斩敌三千余。
醒来时,他已身在营帐中,左符与军医守着他,见他睁开眼睛才松了口气。
“暂时平稳了。”军医说道,“仍在发热,统将需要静养,万不可再出战了。”
待军医离开,左符沉默了半晌才说:“主人,你是真打算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未等崔玉节张口,他又说,“吕姑娘不顾性命给你解毒,算是白费心思了!”
左符从来不曾这样跟他说话,连吕鹤迟都抬出来,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我只是……想取其大元帅首级……”崔玉节深知自己理亏,无力地辩解,“杀不了折儿冲,只好多杀几个乌洒蛮军了……”
左符还能不知道吗?他就是时时处处、无论何事都要出风头!战场上,朝堂上,不允许有人比他更拔尖。
“你可不要告诉吕鹤迟……我是有分寸的,肯定能保全性命再见她。”
提到吕鹤迟,左符脸色微变。
“你能,吕姑娘怕是不能了。”
“……什么?”
“她找吕遂愿未曾找到,又从卫王处听闻主人下落不明,心疾突发,去见闻乾后更是神思紊乱,昏厥后高热不退——”
话未说完,崔玉节便已经要从卧榻上起身,被左符一把按住。
“主人现在知道急了?敌国境内冲杀之时在想什么?”
“左符!”
“主人眼下走得动吗,再说你这副模样怎么回去?让她看了一口气上不来,病得更重?”左符真是要为崔玉节操碎了心。眼下要不治他一次,怕不是转眼就把命丢在乌洒了。
“我……!”崔玉节躺在那里干着急,“她现下如何了?可有危险?”
“她舅父说,盖因长期颠沛流离、心神损耗、忧思深重,又突遭连番变故,致身心精元溃散,再无力支撑。我从安延来时,吕姑娘昏迷数日才刚醒转。”
在白余处置了叛军,左符先至安延停留一日后来到军中。彼时的吕鹤迟比在白余时更为虚弱,左符雇了两位婆子、女使帮吕慎严一同照顾,若有意外便要多书立刻传信。
“她的身体,现在不比主人好多少。”
“不会的……她不会的……”崔玉节喃喃地说,“我,我要去安延,我何时能去安延……?”
自从卫王决一死战,压着乌洒大军向北继续打,屡屡有捷报传来,安延城中气氛便逐渐没那么紧张。
吕鹤迟手中有吕慎忆写给弟弟的书信,还有她本人作保,安延县衙便给他开具新关引,得以入住旅舍。
幸亏有吕慎严及时用药、细心照顾,吕鹤迟才于突发心疾时捡回一条命。
刚能起身,便从行李里翻出单独记录风凝月露解药的医案,请吕慎严结合医案研判那粒蜡丸。吕慎严此时才得知,吕鹤迟奔波数年,不惜以身入药,竟然已经解了风凝月露之毒。
叔父临终嘱托,他们吕氏一门的心结,却是被未曾在吕家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外甥女给解开了。
这漂泊无定的十年,她到底吃了多少苦,经历过多少事啊?
吕鹤迟不知舅父心中所想,只是病了一场,终于冷静了些:“鹤迟实在医理浅薄,不能解其药性之所以然,只能辛苦舅父代为研判。待我稍好些,再去见那人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闻乾既然疯癫了还记得要她救他,那这药丸应该是能配置解药的关键,为何要她吃了才能救?该不会也是要取血炼药?
药丸只有一颗,她必须弄清楚才能用,否则崔玉节怕是等不到下次了。
吕鹤迟刻意让自己忽略崔玉节仍未有踪迹的事实,就像她忽略吕遂愿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若不这样,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度过余下人生。
“吕姑娘!吕姑娘可在?”多书忽然在门外唤他,声音似有喜色。待她开门,便迫不及待地说,“总……不是,统将!崔统将!马上就到安延了!”
幸亏风凝月露毒性仍在,崔玉节热毒发过之后便能起身。但军医判断他已不能再上战场,卫王便安排他回安延驻守。
左符与他一同归来,刚近城门便听见直卫司传音哨,崔玉节听见立即快马加鞭奔向前去。
有女,等于门前。
是吕鹤迟!
她站在那里,单薄细瘦的一条,憔悴得他几乎不敢认。
崔玉节未等马站稳便跃下,吕鹤迟迎上来的脚步甚至还无法走稳,却在他跑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颈侧是沉闷又急促的呼吸,崔玉节比她迟了一瞬,紧紧搂住吕鹤迟的腰身,把她抱在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未曾顾忌路人侧目,只有彼此无声地拥抱。
吕鹤迟还不能骑马也走不了太久,多书雇了马车把他们送回旅舍。崔玉节便径直把她抱到房中,放在卧榻上休息。
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崔玉节问:“说要对我敲骨吸髓的人,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吕鹤迟没有回答,只是去摸他的脉搏,然后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她好像不必看就已经察觉到,那心口处已经再度出现青黑脉络。
崔玉节心虚,便把她的手抓住握在掌心暖着。听她说:“小郎君,我现在才明白你……”他抬头,吕鹤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明白……原来有的时候,人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