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84)
言已至此,朱熙已明白崇安帝想说什么,他垂下了眼,没应声,等着崇安帝一如既往对朱铭的宽恕。
崇安帝兄弟诸多,幼时未得几分父爱,是以格外重父子之情。这情不止惋惜才能卓越却双腿残疾的朱熙,也疼他一错再错却战功累累的幼子朱铭。
崇安帝低头看向阶下坐在轮椅中不声不响的朱熙,好似认真地询问道:“朕刚才没注意,你六弟说他没有做过的时候,他的手是背在了身后,还是放在了身前?”
帝王未看清的东西,为臣为子又怎么能看清,朱熙安静了一瞬,又勾起唇角笑了笑,对着眼前心软的帝王道:“儿臣也没注意。”
崇安帝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好,朕今日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朱熙低眉望着自己衣袍下这辈子也再难行的双腿,心里一时又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冬天,他拱手道:“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在景和宫久候的徐文远远见朱熙回宫,忙上前从侍卫手里接过轮椅,他推着朱熙行至无人处,问道:“殿下,如何了?”
朱熙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薅了一把狗尾草,长指灵活地捻着几片细长的叶子,正专心致志地编蛐蛐,他漫不经心地回着徐文的话:“如以前一样,大题小作。正因父皇如此,六弟才会如此无法无天。”
徐文叹息着摇了摇头:“皇上太重情。”
朱熙将编好的蛐蛐随手放在沿路的花丛中,道:“重情也无妨,既然父皇下不了手,那就逼得他狠心。”
徐文皱眉:“皇上乃至尊,这天下谁能逼得了他。”
他说罢似乎又得出了答案,低头望向朱熙沉静的眉眼:“殿下说的莫不是……”
朱熙平静地接过他的话:“天下悠悠众口。”
崇安帝下令命卫凛拿李鹤鸣入狱,但实际李鹤鸣本身并无差错,遭难不过与六皇子有关。崇安帝不愿此事声张惹人生疑,下令悄声行事,是以卫凛特意等入夜才动手。
这一个下午加半个深夜,足够李鹤鸣得到消息,往日下值便往家赶的人当夜宿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李鹤鸣在衙门里有休息之处,卫凛领着十数名锦衣卫推开他的房门时,见夜半三更,灯烛幽微,李鹤鸣却衣着整齐地端坐在椅子里品茶,显然是在等着人来。
在自己的地盘抓自己的上级,那场面怎么都有些怪异,卫凛率先踏入房门,他看了眼李鹤鸣放在桌上的绣春刀,抬手示意手下的人将干净的囚衣递给李鹤鸣,而后闲聊似的问了句:“李大人今日怎么没回去?”
李鹤鸣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他站起来,一边脱帽一边平静道:“李某有家室,不像卫大人一把年纪仍是孤家寡人,自然是怕妻子见了此番场面伤心落泪。”
卫凛笑了笑:“李大人都要落狱了,这嘴也还是不饶人。”
卫凛与李鹤鸣本身并无仇怨,甚至不如说因为六皇子之故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他对付李鹤鸣,只是因为有许多事他只有坐在李鹤鸣的位置上才能接触到,是以眼下卫凛并不为难他,叫人去了外面等。
李鹤鸣换好单薄的囚衣从房中出来,配合地伸出了手。手持镣铐的锦衣卫走上前,见李鹤鸣如此,反倒皱着眉心生不忍,在给李鹤鸣的手脚戴上镣铐前,他低声道了句:“镇抚使,得罪。”
卫凛听见了,但并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眼镣铐加身的李鹤鸣,收回视线:“走吧。”
第0091章 (91)告病颜
秦湄安入宫,李鹤鸣遭难,林靖倒成了最为焦急之人,既挂念自己深处皇宫身怀六甲的妻子,也担忧因夫君落狱而茫然失措的小妹。
朝廷中暂时并无几人知晓李鹤鸣狱之事,林靖也是第三日下朝后才从杨今明口中得知李鹤鸣下了狱。李鹤鸣入的是锦衣卫的诏狱,由卫凛亲审,说白了不过锦衣卫自查,是以崇安帝下令命大理寺无权无势也无依仗的新晋评事杨今明旁听。
杨府当初落难是卫凛带人抄的家,卫凛手上沾染了杨家不知多少人的血,在崇安帝看来,两人不至于同谋。
除此外,杨今明师承秦正,秦正乃秦湄安祖父,李鹤鸣与秦湄安乃是姻亲。崇安帝知北镇抚司刑罚严苛,有这层半斤不远的关系在,也有让杨今明监察卫凛用刑之度的意思,别叫李鹤鸣在酷刑下枉死寒狱。
刀剑趁手,若不慎折了,再造一把可就难了。
杨今明并非忘恩负义之徒,当初李鹤鸣对杨家施以援手,这份大恩他谨记于心,是以得知李鹤鸣入狱的消息后,他才转头将此事告诉了林靖。
林郑清这两日以身体不适之由告病家中,未上早朝,林靖下朝后匆匆赶至家里,寻了一圈,最后见自己病体未愈的父亲正精神矍铄地背着手在书房里作画。
神色安然,仪态端正,哪有染病之貌。
林靖顾不得思索林郑清为何装病告假,他关上书房的门,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焦急道:“爹,李鹤鸣前日夜里落狱的事您知道吗?”
林郑清没应这话,他执笔在画纸上勾勒出远山轮廓,道:“你小声些,别叫你娘知道了,令她操心。”
林靖见他不慌不忙,显然早已知晓,他万分不解:“您何时知道的?为何未同我说?”
林郑清这些年提拔的门生遍布朝野,受之恩惠者更是数不胜数,虽不至于结党营私,但此等知会一声便可送份人情的小事少不了有人争着做。
林郑清放下手中毛笔,细看了看未作完的画,又换了笔架上另一只兼毫浸满浓墨,这才慢悠悠回了林靖的话:“前日下午。”